风起天阑

　　京城城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伫立着一位风尘仆仆的男子。男子面容刚毅，又成熟内敛，即便衣衫简朴，也是一身贵气。
　　星河永存，沧海桑田。杨临珅看着眼前的城池，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回来了。
　　......
　　回到京城，杨临珅用剩余的盘缠在旧街买了个小院。他没有买仆奴，一路上风餐露宿，他早已习惯一切从简，自力更生。他在屋子后方种了些菜，打了口井，前院则是被他打造成了练武场，摆放着一些他自制的装置。这么多年，他还是习惯有这些“老朋友”相伴。
　　平日里出门四处逛逛，闲暇时就去城外纵马飞驰。他还成为了一所学堂的武学先生。日子虽平淡倒也自在。
　　只是，他遇到了一个他认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的人——旧日太子府的管家。
　　管家见到杨临珅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后交给他一个信封，“这是殿下当初交给老奴的，殿下说，若有朝一日墨先生回到京城，便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您的手上。”
　　听闻这是符北亭留给自己的信，杨临珅的手却是伸了几次都伸不出去。他是又想接，又不敢接。
　　管家，“殿下还说，他认识的，只有太子府上沉默寡言、认真坚韧的墨非玉。”
　　杨临珅猛地抬头看向管家，管家却只是恭敬地低着头。
　　他颤着声音，“他......知道？”
　　“殿下早已查明。”
　　明明是毫无波澜的语气，却似有千钧重，压得他呼吸不畅。他恍惚接过那封信，等回过神来，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那他还愿意与他——
　　他低头看向信封，上面的字飘逸却有筋骨，柔和又不失力道——是他的字。
　　写着：非玉亲启。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手都是颤抖的。
　　【非玉：
　　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回到了这座城。我很高兴，你还愿意回来。我想，你是去周游天下了，可对？
　　很抱歉一直瞒着你，关于你的身份，我早已查明，你的目的我也了解。把你留在身边时，他们都劝我及早铲除异己，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我不想，亦不舍。当手下向我报告的时候，我第一反应竟是在想，你这些年一定很苦。
　　我认识的非玉，他心思纯良，重情重义，一身正气。他身似长枪，一往无前，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而事实证明，我看人的眼光极佳。
　　与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很快乐，也很轻松。我可以完全放松身心，因为身边是你。我能感觉出你一直在压抑自己，我也知道原因。
　　令尊被污蔑一事，我也略有耳闻。杨将军正直明朗，我也不相信他会通敌卖国。关于此事，是我皇家对不住你，我愿为我皇家赎罪，但作为齐国储君，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覆灭。
　　战场上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这些年父皇沉迷享乐，怠于兵力，纵然再想守好城，我也不能让士兵前去送死。所以，我去找了父皇，私下里让人招兵买马，操练军队。非玉，这是我不可逃避的责任，望你谅解。若你是我，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北狄王是个明君，江山由他掌管，我很放心。你也知道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国泰民安，这也算是完成了吧。
　　我曾经说我最恨欺骗与背叛，可对你，我的情绪好似不受自己的控制。它告诉我，它酸涩、它委屈、但它又有些庆幸，庆幸你当初选择了我。一开始，我想告诉你，也告诉我自己，我没有那么在意你，若你骗我叛我，我也会毫不留情。可最后，竟还是不舍。
　　说到底，这是我欠你的。
　　最后，既然你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可否说明你已重获新生了呢？非玉，莫要伤心，我不过是先走一步为你探路罢了。同你说件秘密，我母妃的家乡流传着一句话：黄泉恶鬼，最怕情深，百步之内莫敢靠近；忘川河畔，字字化墙，纵横千里莫有破者。若是想念，可唤我名字，黄泉之下，我定能听到。
　　切要珍重，莫做傻事。
　　你的太子殿下】
　　“符北亭......符北亭......”
　　难怪，他当初问他时，他笑得恣意又无邪，像个孩子，他说，“会死。”
　　却是他早已洞察自己的目的，亦早已决定以死赎罪。
　　“傻不傻啊......”
　　他突然想起，符北亭曾多次问过他，“墨先生，你觉得本宫如何？”
　　“太子殿下爱民如子，自是极好的。”
　　“那墨先生可愿一直追随本宫？”
　　他怎么说的？他当时心乱如麻，愧疚难过以及一些隐秘的喜悦纠缠在一起，半晌他才声线如常，“有生之年，草民愿一直追随殿下。”
　　符北亭笑了，笑得很开心，“足够了。”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明了。
　　杨临珅这些年走过雪山高原，入过大漠黄沙，闯过雨林迷障，他也曾怕过，多少个夜晚，他提心吊胆，他怕自己洗不掉一身杀孽，怕自己无法活着回去，也怕听到他的消息，说他恨他。
　　是他一手覆灭了他的国家，是他带兵占领了他的城池，也是他，从一开始接近他就目的不纯，充满欺骗。
　　他手中沾染了太多鲜血。
　　每次，他都会想，一定是这夜太过纯净，才会照的自己罪孽深重，才会让自己如此怯懦。
　　天亮就好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他还要替他看遍山河万里，而他还在那里等他回家。
　　他还记得，那人说起外面的世界时，那向往的神色，他说，“墨先生，日后我们去雪山看日出，去大漠看飞鸿，去看那些颇负盛名的景色，可好？”
　　他说，“好。”
　　那他便不能怯，也不能退。
　　老人们曾说，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他最初不以为意，却在看见符北亭中箭之时，彻底了悟。
　　他当初优柔寡断，未在生出恻隐之心时与他决断，害人害己。
　　若是当初，他能在察觉到自己心中不舍，纠结不定时，及时抽身，哪怕要付出成倍的努力，他们如今会不会不一样？
　　他悲、他痛、他恼恨、他害怕......
　　他也曾后悔，叹自己是否不该招惹那人。
　　可看着手中的信，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
　　冬雪皑皑，年之伊始。
　　一位妇人经过杨临珅门口，看见屋内一片漆黑。秉着新年守岁，天下同欢的理念，妇人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妇人心里奇怪，前两天还见这家主人出入，怎的今日不在？
　　妇人推开门，道了一声叨扰，走进屋内，就见男子静静地躺在榻上。
　　妇人走上前，探其鼻息——
　　一声尖叫响起，扰了欢乐祥和的氛围。
　　北狄王是知道杨临珅回京的，还特地让人关照一二。因此，杨临珅逝世次日，北狄王就得知了消息，亲临杨临珅的小院，看见他平静的面容，嘴角甚至带着笑意。
　　北狄王看向一旁，发现小桌上放着一张纸，写满了话。北狄王目光落向最后，那里写着——
　　太子殿下，我看到你了，等我，可好？
　　杨临珅逝世，北狄王悲痛万分，令人打造上好的棺椁，厚葬之。
　　埋葬地点，就在齐国皇陵边。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墓地。
　　那张纸中的原话是：
　　我这一生，无愧于任何人，却唯独对他，我始终抱有深深的歉意。在我死后，请把我葬于灵隐山下，坐南向北。我不愿远离，亦不愿污了他的皇陵。
　　杨临珅啊，他以他为尊。
　　他愿意，一直守着他。
　　四年，他是天上月，他是地下尘。他于红尘中滚爬，却曾借着一缕东风与他交汇，被他照耀。
　　尘埃害怕让明月落灰，却不想，明月也会担心自己不够明亮，无法将尘埃照亮。
　　但此后——
　　此后，他们两人沉入黄土，忘却前尘。
　　此后，他们不受世俗纷扰，再也没有什么可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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