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

　　“凌云杯”中国围棋甲级联赛的赛场，设在一家老牌酒店的会议厅。空气里混杂着地毯的陈味、打印纸的油墨味，还有上百人凝神屏息时呼出的、略带紧张的气息。灯光惨白，均匀地洒在一张张棋盘上，将黑白子照得棱角分明。

　　宋冽进场时，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低语声像水波一样荡开，夹杂着无法忽视的探究目光。他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的台次。依旧是熨帖的深色西装，表情封在一层冰壳里，看不出丝毫首尔失利的痕迹。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声窃语都像细针，扎在那层薄冰上。

　　他在指定的棋盘边坐下。对手还没来。他伸手，将黑棋棋罐和白棋棋罐的位置微微调整，摆得绝对对称，与棋盘格线平行。然后便垂下眼，盯着纵横十九道，像入定的老僧，将外界的一切杂音排除在外。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带着点年轻人的弹性，停在了他对面。

　　宋冽没有抬头。视线里，出现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浅色牛仔裤的裤脚，还有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将拎着的背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停留了几秒。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能实体化的好奇和打量。

　　宋冽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猜先。这次，宋聆执黑。

　　黑棋的第一手，落在右上角小目。很常规的开局。

　　宋冽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时间，白棋应了一手星位。落子清脆，动作快得像是不经思考，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宋聆似乎顿了顿，才落下第二手。他的节奏被打乱了。

　　接下来的十几手，像一场沉默的、按部就班的仪式。宋冽的棋下得极快，每一手都精准地落在最常见的应对点上，毫无新意，也毫无破绽，像一堵光滑冰冷的墙，不留任何可供窥探的缝隙。他拒绝交流，甚至拒绝用棋局进行一场正常的、有来有往的对话。

　　宋聆的落子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时不时会抬起眼，飞快地瞟一下宋冽。对方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棋盘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没有感情的陪练机器。

　　这种彻底的、全方位的无视，比恶语相向更让人难受。

　　宋聆的第三十七手，下得有些犹豫。一颗黑子悬在棋盘上方片刻，才轻轻落下。是一手略显过分的“靠”，带着点试探性的挑衅，像一只幼兽，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想去挠一挠那堵冰墙。

　　宋冽终于有了不同的反应。他没有立刻落子。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准确地落在宋聆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厌烦，甚至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审视，像手术无影灯，照得人无所遁形。

　　宋聆被他看得呼吸一窒，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只一眼。宋冽便收回目光，拈起一颗白子，“啪”地一声，精准地落在棋盘上。一手极其强硬、甚至堪称凶狠的“扳断”！毫不留情地斩断了黑棋那点试探的爪牙。

　　棋风骤变。

　　从之前的消极回避，瞬间转为凌厉的进攻。

　　宋聆眼皮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棋局的压力陡然增大。他陷入长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另一颗棋子，眉头微蹙。

　　宋冽不再看他，也不再快速落子。他也安静地等待着，但那种等待，带着一种捕猎般的耐心和压迫感。

　　会议厅里只剩下棋子落盘的轻响，计时器滴答的走秒声，和棋手们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中腹的战斗不知不觉间蔓延开来。黑白子纠缠绞杀，形势晦暗不明。宋冽的计算深度和大局观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像一台精密恢复的计算机，一步步将宋聆看似灵动的攻势化解、压制。

　　宋聆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几次试图开辟新的战场，都被宋冽更早一步洞察意图，提前扼杀。那堵冰墙不仅冰冷，而且坚固无比，每一次碰撞，都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棋圣”二字的重量。那不是在首尔凭借对方致命失误侥幸获胜的虚幻，而是实实在在的、令人窒息的技术碾压。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细棋局面，但白棋已然确立了微弱的优势。

　　宋冽的落子重新变得快速而肯定。每一个官子价值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像最吝啬的会计，一分一毫地攫取着最后的胜利。

　　宋聆的努力一点点化为徒劳。他看着棋盘上再也无法挽回的差距，手指在棋罐上方停留了很久，最终轻轻放下。

　　他投子了。

　　“承让。”宋冽的声音响起。平稳，冷淡，听不出任何获胜的情绪，像AI合成的语音。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宋聆说话。

　　宋聆抬起头。宋冽已经站起身，正在整理自己的西装袖口，目光低垂，并没有看他。

　　那句“承让”，不像是对对手说的，更像是一句程序性的结束语。

　　宋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谢谢指教”，或者“下得很好”。但看着对方那副明显拒绝任何交流的姿态，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宋冽已经转身，走向记分台签字。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和首尔那个仓皇离去的人判若两人。

　　宋聆独自坐在棋盘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棋子。这盘棋，他输得心服口服。对方的棋强大、完美，毫无破绽。

　　可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拒绝，比输棋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憋闷和……委屈。

　　他默默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棋罐。

　　黑棋和白棋，被重新放回各自的领地，泾渭分明。

　　就像他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冰冷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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