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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仇敵,再度登場
冷宮院牆殘缺不齊,冬日的陽光像一張薄而脆的紙,貼在牆頭,風一來就碎成細屑。溫阮把昨夜寫好的時辰簿合起,指腹在封口上按了按,墨香極淡,卻比冷風更清醒。
“主子,您要的名錄,我按時辰抄好了。”阿瓔從灶間探出頭,頭髮被熱汽熏得微卷,眼睛亮亮的。
“再誦一遍。”溫阮把銅牌扣在掌心,眼裡像握著一縷火,“子正,周成來,問昨夜;丑初,守門內侍交接;寅末,繡房送補針線一包;卯初,羅太醫過簽,取了藥渣;辰正,內侍監小吏沿牆探視,名叫趙十七;巳正——”
“巳正……”阿瓔翻了翻頁,抬頭,小聲道,“溫姑娘。”
溫阮唇角一靜,淡聲道:“她不會空手。”
果然,巳正未到,門扉被輕輕叩響三下,節拍像是繡房嬤嬤教的起針手訣。阿瓔緊張地去開門,立刻被一抹杏黃映了滿眼。
溫芷今日的妝比昨日更淡,眉尖一點柔霧,襯得眼波水潤。她提著一個漆食盒,笑容溫婉:“表姐,夜裡風寒,妳可睡得好?”
“仰賴妹妹牽掛。”溫阮把她讓進屋,掩上門,動作極輕,“方纔煮了薑湯,要不要暖暖手?”
溫芷搖頭,目光先落在屋角那幾本簿子上,停了半瞬,才像若無其事地移開:“我怕妳還在驚裡,所以又求了兩帖安神。御廚說,這是殿下近來常用之方,最是和緩。”
她說“殿下”的時候聲音更輕,像把一枝羽毛放在案上,既不重,卻又叫人不可視而不見。
“殿下近來也睡不好?”溫阮裝作隨口問。
溫芷眸光一閃,笑意如常:“國事繁重。”
“嗯。”溫阮把食盒接過,未掀蓋,只把盒底抹過袖口一圈,像是無意。阿瓔看見,心口一顫,明白了她要留的證。
幾句寒暄之後,溫芷起身告辭。出門時她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回首:“對了,繡房明日要選一批新式的步搖,嬤嬤說冷宮雖冷,規矩不可少,我替妳挑一枝?”
“多謝妹妹。”溫阮淺笑,“我信妳眼光。”
門闔,風聲復起。阿瓔立刻把食盒端去灶後。“主子,這次也要送羅太醫嗎?”
“送。”溫阮從袖裡抽出一條細絲線,“還有這根。剛剛她把食盒放下時,底邊勾了桌角一絲藥色,我摳了下來。”
“溫姑娘果然……”阿瓔忍不住咬住下唇,話沒說完。她想到前世那些苦日子,想到主子被一碗碗藥湯磨空了血色,心裡翻酸,又升起一團火。
“哭什麼。”溫阮把她的手攥住,“這次由我們選擇。”
——
午後天色反而更沉,濕雪如粉。周成帶著兩名從人來,將一紙小札放在案上:“大人命我傳話——繡房存簿、香庫記錄已對了首尾,果見兩處不合,暫拘執事兩名。另,太醫所驗你留之藥痕屬慢方,足證先前之論。”
“勞煩周公子。”溫阮收好小札,把一小卷包好的絲線推過去,“這個一併帶回去。”
周成接過,目光落在她袖口一瞬:“你沾到了。”
“嗯,抹了一圈。”溫阮坦率,“省得有人說我沒見著。”
周成像吞下了一粒砂,半信半疑地看她:“你倒是……處處留路。”
“不是留路,是留命。”溫阮微笑。
周成走到門邊,又折回一步,低聲道:“有人盯著冷宮。今夜子時前後小心。”
溫阮點頭:“知道了。”
——
夜至,冷宮一派潮黑。阿瓔照慣例把門栓半扣,灶裡留了一星火。溫阮把書桌搬到窗下,將針線籃翻到案上,一針一線縫著極素的一方帕子。
“主子,您還睡嗎?”
“再等一盞茶。”
話音甫落,牆根“咔”的一聲極輕。阿瓔嚇得直往她背後縮。溫阮朝她使了個眼色,自己慢慢站起,把早備好的竹篙往樑上一挑,“撲”的一聲,一截短竹從樑縫滾落,恰正落在門邊。
門縫旋即被撬開一線,寒氣擠了進來。有人伏低身形摸入屋,黑影先停在落地竹旁,伸手摸了摸,又往灶後摸索,指尖抹過灰堆,似在找什麼。
那人眼見無所得,正要退,忽被一抹燈光圈住。溫阮提著燈,聲音很淡:“夜裡尋人不叩門,內侍監如今便是這般規矩?”
黑影一僵,回頭,是劉承。他勉強擠出笑:“娘娘,奴才怕驚著您,才……”
“怕驚著我,卻摸我灶腳?”溫阮把燈微微抬高,光落在他袖口,沾了一點灰,又沾了點細碎的紅,“公公袖上這點,是香囊拆線露出的繡粉嗎?”
劉承色變,張口又合上,半晌才道:“奴才……奴才是來看看冷宮可有短缺,冬料是否夠用。”
“冬料你白日不問,子時來問?”溫阮笑了笑,從袖裡摸出銅牌,在他眼前一晃,“顧大人讓我遇急事去報。今夜算急,還是再等一等?”
劉承直覺背脊一陣發寒,嘴裡“哎哎”幾聲,退得極快:“奴才多嘴,奴才告退,告退。”
門關上,阿瓔“撲通”坐在凳子上,長長吐氣:“嚇死我了。”
“這回他不敢再撬。”溫阮把銅牌攥緊,“他要回去交差。”
“交差給誰?”
溫阮盯著燈焰:“東宮的人。”
——
同一夜,東宮暖閣裡香霧氤氳。溫芷跪坐在錦墊上,兩手捧茶,眼尾低垂。太子看了她一眼,漫聲道:“送了?”
“送了。”溫芷柔聲,“她還是那樣,外表溫順,其實骨子裡倔。”
“倔?”太子笑了一聲,把茶盞放在案上,指尖摩挲盞沿,“倔的人,最易折。你慢些。”
“是。”溫芷垂睫,卻忍不住道,“殿下,顧行止似乎對她上心。”
太子眼神一冷:“顧行止上不上心,又如何?他不是法理。”
溫芷心下一凜,連忙叩首:“芷知錯。”
太子擺擺手,示意起來。溫芷起身退出,走到月門時,忽被一人攔住。來人穿青衣,腰束細帶,眉目秀俊,是東宮典籍房的小吏杜衡。
“溫姑娘。”杜衡欠身,笑容恭順,“夜深露重,姑娘小心身子。”
溫芷淡淡點頭,擦身而過。杜衡目送她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暖閣,神色莫測。
——
第三日的午後,顧行止的人帶回一封小札與一只封好的瓷瓶。瓷瓶內裝的,是羅太醫按“辛溫逆性”的法子配的試方;札上,只有四個字:觀其變化。
溫阮看完,把瓶子交回周成:“煩你帶給羅太醫,照時行事。”
“娘娘。”周成微微皺眉,“這事若驚動了人,東宮未必肯認。”
“所以要他們自己露出來。”溫阮道,“我只掀簾角。”
周成點頭,臨行又道:“繡房嬤嬤交代,明日午時後在繡房外廊選樣。你去不去?”
“去。”溫阮笑了笑,“我說過,我信我妹妹的眼光。”
——
繡房外廊永遠是暖的,陽光被紗窗濾得極柔。嬤嬤們低聲叮囑,繡娘們指下飛花。溫阮穿了最素的青衣,袖口新補的一小段鶴紋極不起眼,卻工整。
溫芷早已在,身邊站著兩名年輕嬤嬤,見她來,笑意湧到眼底:“表姐,來得巧,正好看新樣。”
她把盒蓋一掀,滿匣流光。步搖、釵環、簪珥,各種紋樣鋪陳得像一場靜默的盛宴。
“這枝如何?”溫芷拾起一枝碧玉步搖,簪尾雕了一朵小小的山茶,葉脈清楚,連蒂上的蟲咬都精細得無可挑剔。
“好看。”溫阮伸手接過,指腹順著玉面摩挲,指尖忽地一頓。她把步搖翻過來看簪尾,簪腳內側有一個幾乎不可覺察的暗刻——一筆極淺的“辛”字。
繡房嬤嬤們絕不會在器物上留這樣的筆意。這不是作記號,是送信。
溫阮眼角微微一跳,將步搖放回盒裡,像是無意問:“這批是誰畫樣?”
溫芷笑意不變:“自然是繡房嬤嬤。”
“嬤嬤可不會把‘辛’字刻在簪腳。”溫阮的聲音像水,輕地流過石頭,“東宮典籍房的杜小吏,學過小篆?”
溫芷指尖一緊,笑容微不可見地僵了刹那,又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表姐會說笑。”
她話未落,外廊另一邊傳來一陣細亂腳步,兩名內侍驟然闖入,慌慌張張低頭稟報嬤嬤:“不好了,庫房裡有人換了藥材,羅太醫的人在外頭要清點。”
溫芷臉色一白,握扇的手失了勁。溫阮瞥見她指節發青,慢慢挪開了視線。
“妹妹。”她低聲道,“步搖我就要這枝。”
“……好。”溫芷費力地擠出笑。
——
午後過了半個時辰,羅太醫就著顧府送來的手令入繡房小庫,一面清點一面記錄。阿瓔遠遠跟著,眼睛不敢眨。
傍晚時,顧行止親自到了。
他穿常服,衣色極淡,站在廊下似一縷影。羅太醫把記錄呈上,聲音不高,卻每字分明:“香庫內‘零陵香’與‘藿香’數目有誤,與前日記有出入。慢方所需之‘酸棗仁’簿上筆跡亦非同人,當值內侍承認有人借名出入。”
顧行止頷首,側眸看向溫阮。她正立在陰影裡,背著光,眼睛卻亮。
“你料得七八分。”他道。
溫阮沒有受用這句評價,只凝神問:“羅太醫配的‘辛溫逆性’之試,東宮可有反應?”
周成低聲回:“子時前後,東宮御膳驟改方,值班太醫臨時換了一味。換下的那味,恰與羅太醫方內相沖。”
“很好。”溫阮吐出這兩個字,像把一粒石頭拋進湖心,“那麼,下一步到了。”
“下一步?”顧行止挑眉。
“把東宮典籍房的杜衡請來。”溫阮抬眼,“還有內侍監的劉承,一起。”
顧行止看她一瞬,吩咐周成去辦。
——
夜裡的繡房小堂內,燈火如豆。杜衡被帶到堂中時仍一臉無辜,行禮後抬眼看見溫阮,神色一閃即逝。
“杜小吏。”溫阮把那枝碧玉步搖放在桌上,極緩地旋轉,“這‘辛’字,是你刻的?”
杜衡眨了眨眼:“娘娘說笑了,小吏不識字。”
“你在東宮抄書三年,不識字?”溫阮話音未落,羅太醫已把庫簿放在他面前,“這是你抄的。”
杜衡臉色潮紅又蒼白,手心出汗,指尖卻死死按著長案的邊。
“說。”顧行止只一字,像一柄刀背輕輕敲在案上。
杜衡喉頭滾了兩下,終於吐出一句:“是劉公公讓我刻的。”
劉承被押上來,臉色比紙還白:“冤枉!冤枉!是……是東宮那邊說急,讓我借名,使一使庫簿……奴才哪敢作主!”
“誰讓你借名?”溫阮問。
“是……”劉承抖得牙齒都在打顫,“是李掌事。”
李掌事是東宮的老人,太子跟前極得用。堂內一片靜,只有案上燈油偶爾“噠”的一聲。
“羅太醫。”溫阮忽地開口,“請你說說,若有人長服慢方,忽而在第三日改方,會如何?”
羅太醫會意,沉聲道:“藥者心中有虞,恐真相大白,故先改。然改方之痕跡遠比原方更明顯——因為慌。”
顧行止把手背到身後,聲音冷淡:“記下。周成,帶人去問李掌事,按冷宮封存之例,逐條對簿。所有供詞,錄。”
“是。”
劉承抖著跪倒在地,額頭連磕,磕得“咚咚”響。溫阮看都不看他,只把步搖推到杜衡面前:“你刻‘辛’字,不是要害我,是想告訴我有‘辛’入局,對吧?”
杜衡猛地抬頭,眼圈發紅,磕下去:“娘娘明鑒!小吏不敢害人!小吏只求自保!李掌事說一切都由他擔,叫我刻個記號做回應……小吏不敢不從!”
“你為何選我?”
“因為……”杜衡聲音低得像蚊子,“因為娘娘的母親,曾救過我妹……”
堂中一靜。羅太醫怔了一瞬,目中掠過一絲黯色。顧行止的眉峰微動,像捕捉到了一縷新的線。
溫阮垂下眼,把情緒摁在心底。她想到母親的手卷,想到“清和”藥鋪,想到那個尚未現身的故人。
“記下。”顧行止沉聲道,“寒夜,易生變。先收人,後問案。”
——
繡房外廊風更冷了。送走羅太醫與周成後,堂內只剩顧行止與溫阮。燈火映著他側臉的稜線,清寒而決絕。
“你把局攪活了。”他說。
“死水要先動,才能見底。”溫阮道。
顧行止沉默一瞬,忽道:“你可知,東宮不是一兩個人的事。”
“我知道。”溫阮抬眼,語氣極平,“所以我只揭他伸出的那隻手。”
顧行止看著她,眸色深了又深。半晌,他把一枚更小的令箭放到她掌心:“這一枚,只能在必要時用一次。”
“多一次,便多一條命。”溫阮收好,笑意極淡,“謝過大人。”
他轉身要走,走到門邊,又停下:“你說‘前世仇敵’,是誰?”
溫阮指尖在袖裡輕輕一動,聲音像風掠過雪面:“溫芷。”
顧行止沒有回頭,只嗯了一聲:“我聽到了。”
——
當夜,冷宮燈火未滅。阿瓔把厚被又叠了一層,悄聲問:“主子,我們贏了嗎?”
“才開了頭。”溫阮把簿冊又攤開,續記:“子初,劉承潛入;子末,繡房庫簿清點;丑初,羅太醫記錄回署;寅正,顧府令至。”
她寫字極穩,像在荒野上插下標樁。每插一根,就有一段路定了形。
她合上簿子,按了按鎖骨邊那點朱砂。那點紅在燈下像一滴未乾的印泥,提醒她,也激她。
“阿瓔。”她開口,“明日一早,去城南‘清和’藥鋪。把這信交給掌櫃的,只說是‘故人筆跡’。”
阿瓔接過信,點頭如捣蒜:“我記得。”
窗外風聲低回,像遠遠的潮。夜在宮牆上緩慢流動,帶走了一層陳舊的塵,露出底下更冷更硬的骨。
前世仇敵已經現身,新的獵局才剛開始。
溫阮合眼片刻,再睜開時,目光清得像黎明。她輕聲道:“走到她前頭,讓她跟著我的影子跑。”
她把燈芯挑亮了些。細小的光,穩穩立在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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