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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只觉周身被寒气压制住,谢以简低头,脚尖摩挲地面,鞋面沾了新鲜的淤泥,半只鞋子好似落入水中一般潮湿。
岑怀瑾冷冷道:“快说。”
他皱起脸,豁出去了:“夫子出恭要用玉棍擦屁股!!!”
老鸹兀自嗷啊。谢以简小心张开眼,只见岑怀瑾脸上抽动,周身宛如置身冰窖。
“嘿嘿嘿嘿,我就说是胡说八道吧,我,”岑怀瑾甩手,门重重地砸上。“必然不信。”这后半句落下时,门外只他一人孤零零杵着,就像雨夜被丢出门外的小狗儿,可怜极了。
“夫子,学生错了!”谢以简就这么在厢房外叫喊了十余声,厢房里没人应答。
岑怀瑾砸门后径直往里走,迈了几步又兜了回来,瞥眉瞅着门外,心下懊悔,手动得太快竟将门甩上了,现今甩门已成事实,低不下脸再去开门了,径直往床榻去。
说来也十分复杂,‘玉棍擦屁股’这事乃是岑怀瑾与谢以简之间相守了七年的秘密,这些年谢以简懵懵懂懂色窍不通。
自忖须得冰清玉洁,人虽顽劣,此前也未踏进过醉仙楼这种场所,不知那玉棍的玄机,只道是夫子的怪癖,自然也就没跟人提起过。
他这般乖劣、不受管教之人平常人的怪癖必定会扬得京都无人不知。只是藏了私心,此事唯有他和他可知,二人之间的秘密……二人一齐共守秘密……二人可以以此事私语……别提有多美妙。
方才为了糊弄过去,脑子转冒烟也没有想到别的能称得上是秘密的事,一急便把‘玉棍擦屁股’这事又提了上来。
岑怀瑾当然知道他是为了糊弄他,也知他不懂,心下却还是有所顾忌。不提还好,一提岑怀瑾便觉得此生被人拿捏,若是不制住他,自己的声明就如地上泥一般下贱,当即一怒便砸门回房。
谢以简就着石灯的光,转入一条小道,方长舒了一口气,来回折腾地两只鞋子皆已潮湿不堪。
此番夤夜去寻岑怀瑾,乃是为了解决醉仙楼的心事,现在看来,这心事不但未解,还更重了。
谢以简怀着侥幸之感,甩了脚鞋履,淤泥甩落,那往事也被甩出,其实那‘玉棍擦屁股’一切都因……
十一岁那年京都大雪,三人中就数谢以简最为乖戾,在后院抓了几只蛐蛐,趁着响午小憩时,溜进岑怀瑾的厢房。躲在床上,要将蛐蛐藏在他床榻中。
但听得门扉外脚步声渐近,谢以简慌忙跃下床榻,躲至帘后。
门“咯吱”一声推开,一人迈步而入,身穿鹤氅,半披着青丝。
他此番偷摸进来,害怕夫子责骂便就躲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紧闭双目生怕被岑怀瑾给发现了。
且听着夫子在房中走了几步,随即停下,接着便是漱漱几下落笔声。
过了良久便是一声长叹,谢以简依旧不敢动弹,生怕一动便给发觉了。
窗格“呀”的一声有人跃了进来,他眼中挤出条缝,好奇心驱使着往外瞅了眼,只来人脸上一条贯穿半张脸的长疤,恭敬道:“公子,他说……只要遵着他的话行事便一切安好。”双手奉上一封信。
先前岑怀瑾一直背身而立,现转身接过信,拆开看了会,岑怀瑾皱眉,心事重重的模样,动作干脆利落将方才书写的书信递给那人。
那人接过后深深行了一礼,又是一声“呀”的响,那人已原路跃了出去。
谢以简不知那是谁,但是那人瞧着是夫子的手下,对他恭恭敬敬的。
随即厢房中陷入良久的寂静,岑怀瑾扶额,今日乃是冬至,府中三位学生放假,他不由得又长舒了一口气,竟在案上撑着没了动静。
谢以简听着夫子一声声叹气不知所以,平日里夫子总是一身正气,从不随意气馁,更不会接连叹气。
他微微探出头瞧了一眼,心中刚松了口气又紧了起来——夫子真是太累啦,竟在案上睡着了,那我该怎么出去?我一出去一定给发现,到时候夫子必定生气,不行!我也呆着罢。
这也是奇事,谢以简不怕他父亲也不怕他母亲,倒是对这教导自己的夫子尤为尊敬、顾忌、喜爱。
他最爱和蛐蛐玩,蛐蛐也是他最爱的事物之一,今日若不是为了将蛐蛐送给夫子也不会偷摸进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也有些累了,蹲在帘后便也睡了起来。
四处灰暗,谢以简心中一慌。这一觉竟是睡了这般久,也不知夫子出去了没有。
他往外一瞧,“咦”的一声。
但见厢房四处唯有架子边一支红烛灰灰暗暗跃动,夫子横倒在案上,脑袋时而昂起,时而低垂,鹤氅已挂一侧,身上竟是退掉了许多厚衣裳。
脑袋一昂一垂间衣裳松松垮垮露出一肩,雪白无比,谢以简看了心下感叹,他虽不知是何情况心脏也不由自主怦怦怦。
岑怀瑾执着一棍状物,乃是玉棍。玉棍的作用在其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碾碾转转,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忽急忽缓,忽深忽浅。
晦暗烛光在他脸上跃动,时而快乐,时而痛苦,蓦然舒畅,蓦然阻塞。
千颜百色集于一脸,让谢以简猜不出所以然,唯有睛光四射地望着夫子在案上独自翻云覆雨,独自经受四季冷暖交叠,独自经受漫漫长夜无人相陪,纵使有人相陪亦无法身心交汇之孤寂。
无边之海只岑怀瑾一人,柔波细浪他所享,惊涛骇浪他所忍,银涛跳跃他所受。长空如此苍溟,沧海亦如此苍溟,此刻乾坤倒悬,敢问岑夫子天地为何物?
玉棍在其手中可堪称千古神器。暂且不谈是千古神器或是千古魔器,皆是器,器皆无魂,尚且缺少一点人气。
倏忽间眼前转明,天地显样,案上之人长长舒了一气,这一气带着舒服、高兴。
谢以简一听,登时也为他高兴,他尚且年幼,那玉棍只道是夫子出恭后用来清理的物事,只是清理时间较久罢了。
他心内存疑——为何夫子出恭不用纸张?这大冷天冻冻的,冻得身子颤颤颤颤,脸色虽不难看但也好生奇怪,还要坚持用这不中用的棍子,真是奇了怪了。夫子能是夫子也不简单啦,必是在训练某种吃苦的本领,提倡节俭用纸!
过不多时,夫子已从案上起身,淅淅索索的在一旁系衣裳。谢以简一瞧,心中登时大喜——夫子许是要出去啦!
便是这么一分神,手上撩着的蛐蛐抢着缝隙跳出来。帘外好几个黑点点蹦跶蹦跶,谢以简瞠目,出手在侧挥舞想要抓住。
蓦地里,一对套着白袜的脚落在眼前。谢以简一惊,失声尖叫,身子不稳从帘后跌了出来,背心重重磕在地上,接连压死了几只蛐蛐。
“啊哟。”他方叫出口,一双瘦白如葱的手覆在他嘴上,严丝密缝,叫他说不出话来。
岑怀瑾欺身而下,脸色一时青紫一时惨白,打量地上之人,目光甚是古怪。
谢以简被他这么一压,圆着眼注视他,纵然心中害怕也未躲避其目光。那手一直覆着,身上人也未起身,他心口怦怦而跳,宛如那支孤烛一般强壮有力地跃动。
“你……你看见了什么?”岑怀瑾松开手,依旧把他囚在身下。
谢以简:“学生,学生,学生。”
“今日是冬至,你不去玩耍,在我房中作甚?”
谢以简:“学生……学生来看你。”
“看……看我?”岑怀瑾脸色木然,声音不住颤抖。
“对,对,学生,学生要把蛐蛐送给……给夫子……子。”谢以简紧张地话都说不明白。
片刻,“蛐蛐呢?”
谢以简:“压……压,被我压死了。”
“撒谎。”岑怀瑾眼含霜花。
谢以简一急,身子翻越过来,伏在地上,慌乱摸索,晦暗中好似摸到一个潮湿黏腻的小玩意儿处于晃动之状,地上的影子微抖,地上一物也无。
“真的压死了,夫子看……扁了……不过学生会做蛐蛐标本了。”谢以简背对他,回头道。
“你看见什么了?”岑怀瑾不理睬扁掉的蛐蛐,声音愈发低沉。
“学生什么都没看见!”谢以简脱口而出,额头渗出汗。要是说看见夫子出恭,夫子必定大怒,不可,不可。
岑怀瑾出手捏住其下颚,冷冷的道:“又撒谎,你当真这么不受管教谁的话也不听。”
谢以简:“我……我只听夫子的话,旁人的我谁也不听。学生撒谎了!学生……学生不应该偷看夫子出恭……学生大错特错,请夫子责罚。”
且听一声轻笑,岑怀瑾道:“昨日布下的功课,如何了。”
“学生背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三人……”谢以简汗颜,竟是卡住了,只背了两句便背不出了。
“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谢以简:“对,‘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只听得岑怀瑾冷言冷语问背不出该当如何,谢以简哽咽着表示任凭夫子处置。
“那便罚你……今日之事不准宣扬,否则我继续罚你。”
“是,是!”
岑怀瑾:“不妥,为师信不过你,你发誓罢。”
“我……我,我发誓,若是说漏一句,便……便……”
“你说漏一句便如何?”岑怀瑾道。
“便……若是说漏一句,便像现在这般被夫子压着,永不翻身。”
孤烛之光愈渐微弱,窗格外转进一朵残雪之花,还未落地已然消融,其时淡月稀星,万籁俱寂。
空中掠过一只老鸹,叫得嗷嗷啊啊。
谢以简从小道回来时一脚踩进水洼中,鞋袜尽湿,赤脚趴在案前抄写《戒色三字经》,案上烛光强劲跃动,晃得眼睛模模糊糊。
直到今时今日,谢以简也只以为‘夫子出恭要用玉棍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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