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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攀附新枝
回到我的知意斋,屏退左右。
我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西沉的落日,霞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像极了我死那日的血光。
手腕上,被顾言恨意目光灼烧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可能。
这是一条只能你死我活的绝路。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顾言,游戏才刚刚开始。
你欠沈家的,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来。
赏花宴的风波,比我想象的传得更快,更广。
不过两三日功夫,“寒门学子顾言为攀高枝,假冒师作欺瞒沈太傅夫人”的消息,就成了京城各大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谈资。版本越传越离奇,有的说他技艺拙劣被当场识破,有的说他被沈家小姐骂得狗血淋头、狼狈鼠窜,更有甚者,编排起他此前就惯用诗词歌赋骗取无知闺秀的芳心。
总之,顾言这个名字,算是彻底臭了。
听说白老先生得知此事后,气得病情加重,当即派人将他逐出师门,断绝了往来。
听说原本几个欣赏他才学、偶尔接济他的清流官员,也纷纷闭门谢客,与他划清界限。
听说他租住的那间小院,房东也怕惹上是非,涨了租金,逼他搬走。
锦书将这些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诉我时,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几分快意,最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小姐,咱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他如今怕是连饭都要吃不上了……”
我正对镜梳妆,闻言,将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仔细簪入发间,语气平淡无波:“绝?比起他日后对我沈家做的,这才哪到哪。”
锦书噤声,不敢再言。
我看着镜中容颜娇媚、眼神却一片冰凉的自己。
绝吗?
当然不。
这只是开胃小菜。我要的是他身败名裂,前途尽毁,尝遍世间所有苦楚,最后在无尽的绝望中死去。
就像前世的我,就像我沈家满门。
“备车,”我站起身,“去玉清观。”
玉清观是京郊香火最盛的道观,也是前世今生,我与几位手帕交时常小聚的地方。我知道,今天,兵部侍郎家的王小姐会在那里设素斋宴。
王家,正是那位在赏花宴上一语道破画作笔法问题的王夫人的本家。王侍郎在朝中与我父亲政见并非完全一致,偶有摩擦,但面上始终过得去。王家小姐王婧,与我更是自小相识,关系算不上顶亲密,但也时常往来。
前世,顾言在赏花宴上一鸣惊人后,王婧曾私下对我表达过几分欣赏之意。后来顾言高中,她更是屡次在我面前感叹“知意好福气”。
如今,顾言名声扫地,我倒是很想听听,她现在又会说些什么。
更重要的是,王侍郎掌管兵部,消息灵通,其夫人又出身江南清流,与御史台几位言官关系匪浅。从王婧这里,或许能听到一些风声——关于顾言,关于朝堂,关于那些我父亲可能都尚未察觉的暗流。
马车辘辘而行,出了城门,直奔西山玉清观。
行至半山腰一处僻静弯路时,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小姐,”车夫在外头低声回话,“前面路中间……好像倒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我心下一动,一种莫名的预感袭上心头。
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前方山路中央,果然倒着一个青衫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身边还散落着几本书卷。
那身影,即便化成灰我也认得。
顾言。
他竟然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我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苦肉计?
看来,赏花宴的打击虽然沉重,却并未让他一蹶不振。他反而更快地想到了反击……或者说,更快地寻找新的攀附机会。
而且,目标似乎依旧是我?
他是算准了我会今日来玉清观?还是守株待兔,等着任何一位可能心软的贵女?
“怎么回事?”我故意提高声音,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问道。
护卫已经上前查看,回报:“小姐,是个人晕倒了,看着像个书生……咦?好像是那个……那个姓顾的?”
护卫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鄙夷和警惕。看来顾言深的名声已经连府里的护卫都如雷贯耳了。
“哦?是他?”我冷笑一声,“真是晦气。去看看死了没有?没死就拖到路边,别挡着道。”
我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清晰地传了出去。
我看到,地上那个“昏迷”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果然是在装。
护卫应了一声,上前粗鲁地推了推他:“喂!醒醒!别挡着我家小姐的路!”
顾言这才“悠悠转醒”,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俊朗的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看起来倒真像是吃了不少苦头。
他目光“茫然”地扫过护卫,最后落在我的马车方向,看到掀开的车帘后的我,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复杂的光芒,有羞愧,有难堪,有一丝隐藏的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落魄才子遭遇绝境时的脆弱与无助。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体力不支地跌坐回去,苦笑着,声音沙哑道:“原来是……沈小姐车驾……抱歉,是在下……挡了您的路……我这就……这就让开……”
他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透着气若游丝的虚弱,配合那副狼狈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不知内情的人生出恻隐之心。
若是前世,我早已心疼得下车亲自搀扶,嘘寒问暖了。
现在,我只是冷眼旁观,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既然知道挡路,还不快滚?”我语气刻薄,“装出这副可怜样子给谁看?莫非还想讹上我沈家不成?”
顾言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比刚才装出来的苍白更加真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没料到我会如此冷酷绝情。
他嘴唇哆嗦着,眼底深处的恨意几乎要压不住溢出来,但最终还是被他强行转化为一种悲愤和绝望。
他低下头,不再看我,只是默默地、艰难地用手支撑着地面,试图挪到路边。动作缓慢而吃力,每一次移动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我沈知意仗势欺人,羞辱一个落难书生。
甚至连我的护卫,眼神都有些闪烁。
我心中冷笑更甚。
顾言,你的演技,真是越发精湛了。难怪前世能把我和整个沈家骗得团团转。
就在他快要挪到路边时,我忽然开口:“等等。”
他动作一顿,却没有抬头,肩膀微微紧绷,像是在等待下一次的羞辱。
我对护卫道:“去,把他身边那些破书捡起来,扔给他。省得别人说我沈家连几本烂书都贪他的。”
护卫依言上前,将散落在地上的几本书胡乱捡起,丢到顾言身边。
其中一本,恰好掉在他手边,书页散开。
我的目光扫过那翻开的一页,瞳孔骤然一缩。
那并非普通的经义文章,而是一本地理志,翻开的那一页,详细描绘的是……陇西道的山川地形、关隘驿站!旁边还有细密的批注,字迹虽小,却清晰可辨,涉及各地驻军概况、粮草转运难点!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陇西道?那是哥哥沈知弈镇守的边关重地!一个普通书生,科举不考这些,他为何如此深入研究边关军事地理?还做如此详细的批注?
前世,直到沈家倾覆,我才隐约知道,顾言背后似乎另有其人,针对我沈家,也并非仅仅因为他口中所说的“私怨”,而是涉及更深的朝堂党争和边境兵权!
难道,这么早他就已经开始为背后之人效力?在暗中收集边关情报?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背。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不动声色,甚至依旧带着嫌恶的表情:“还不快滚?”
顾言默默收拢书卷,紧紧抱在怀里,始终低着头,蹒跚着退到路边,让开了道路。
马车重新启动,经过他身边时,我放下车帘,隔绝了他那道黏在车壁上、充满刻骨恨意与探究的目光。
直到马车驶出很远,我依旧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跗骨之蛆,死死地盯着这个方向。
“锦书,”我低声吩咐,“让后面跟着的护卫,悄悄折返回去,远远盯着他。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记住,绝对不能被发觉。”
“是,小姐。”锦书虽不解,但看我神色凝重,立刻应下。
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顾言的出现,绝非偶然。那本地志,更是让我毛骨悚然。
我以为的重生优势,似乎正在因为我的报复行动,而加速推动着某些事情向着未知的、更危险的方向发展。
我必须更快,更谨慎。
到了玉清观,王婧果然已经到了,正在雅间内烹茶。
见我来,她起身相迎,笑容依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络,多了几分打量和探究。
“知意来了,快坐。尝尝我新得的雪水泡的龙井。”她亲自给我斟茶,状似无意地道,“方才听山下的小道士说,你来时路上遇到了点麻烦?像是……遇到了那个姓顾的书生?”
消息传得真快。
我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是啊,真倒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晕在路上挡道,看着就晦气。被我骂了几句,倒是利索地滚开了。”
王婧掩口轻笑:“也就你敢这么对他。如今满京城都在议论他呢,都说他心术不正,活该如此。只是……”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这几日似乎并没闲着,好像搭上了某位大人物的线……”
我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哦?哪位大人物还能瞧得上他这滩烂泥?”
王婧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具体不清楚,只是隐约听我父亲提了一句,说有人瞧见他出入过……集贤苑。”
集贤苑!
我心底猛地一沉!
那是六皇子在京郊的一处别苑!六皇子生母卑微,早年并不受宠,但近年却因其“礼贤下士”、“钟情山水书画”而声名鹊起,身边聚集了不少文人清客。
前世,最终扳倒我沈家的,虽然是顾言那纸奏折,但背后若没有皇子级别的力量推波助澜,绝无可能如此迅速彻底!
难道,顾言这么早就投靠了六皇子?还是说,他们本就早有勾结?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露出异样。
“集贤苑?”我做出茫然又略带轻蔑的表情,“那不是六皇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吗?怎么,顾言这是走投无路,想去给皇子殿下当个清客门人,混口饭吃?”
王婧笑了笑,意味不明:“或许吧。不过六皇子仁厚,或许真会收留他也未可知。只是可惜了,原本好好的一个才子……”
她的话像是惋惜,又像是试探。
我放下茶盏,冷笑一声:“才子?窃名盗誉之徒罢了。六皇子若真是仁厚,就更该远离这种人才是,免得玷污了清名。”
我们又闲话了几句,但我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再无暇品茶赏景。
顾言果然找到了新的出路,而且是一条比攀附沈家更危险、更致命的出路!
六皇子……集贤苑……
我必须立刻告诉父亲!
匆匆结束茶聚,我立刻打道回府。
一回府,我便直奔父亲书房。
父亲正在与幕僚议事,见我神色匆忙而来,便挥手让幕僚先行退下。
“意儿,何事如此慌张?”父亲皱眉问道。
我屏退左右,关上书房门,深吸一口气,将今日路上“巧遇”顾言,以及发现他携带批注详细的陇西地理志,还有从王婧处听来的关于集贤苑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
当然,我略去了重生之事,只说是偶然发现,心生疑虑。
父亲起初并未十分在意,直到我详细描述了那本地志上的批注内容,他的脸色才渐渐凝重起来。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良久。
“陇西地理……驻军……粮草……”父亲沉吟着,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意儿,你确定没看错?”
“女儿绝没看错!”我笃定道,“那些批注极为详尽,绝非普通书生会关心的事情。父亲,那顾言刚被我们沈家羞辱,转头就可能搭上了六皇子,又暗中研究边关军事,其心叵测!女儿怀疑,他背后恐怕有人指使,所图非小!”
父亲沉默了片刻,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轻叩桌面。
“六皇子……集贤苑……”他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近来,御史台那边频频动作,弹劾了几位与为父交好的地方大员,所涉之事,或多或少都与军需粮草有关。为父原本只当是寻常党争,未曾深想……”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父亲的意思是……”
“若真如你所言,”父亲语气沉了下来,“那恐怕就不是简单的羞辱报复了。这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大的阴谋,或许是冲着你哥哥手中的兵权,或许是冲着为父来的……”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无比。
我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知道我的话终于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
“父亲,那我们该怎么办?”
父亲沉思良久,眼中闪过决断之色:“此事我已知晓。意儿,你今日做得很好,心思缜密,远超为父预料。但接下来,你不要再插手此事,更不要再接近那个顾言,以免打草惊蛇,或将你置于险地。”
他顿了顿,又道:“为父会派人暗中详查顾言深与集贤苑的关联,以及六皇子最近的动向。朝堂之事,诡谲莫测,你一个闺阁女子,远离为上。”
我心中稍安,知道父亲已经开始警惕。
但让我完全放手?不可能。
顾言的恨意已经点燃,阴谋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女儿明白。”我乖巧应下,心中却已有另一番计较。
从父亲书房出来,我回到自己的知意斋。
不久,派去跟踪顾言的护卫回来了。
“小姐,属下暗中跟着那顾言,他并未回原先的住处,而是在城里七绕八拐,最后……确实进了集贤苑的后门!”护卫低声回禀,“进去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出来时,虽然衣着未变,但手里似乎多了个不起眼的包袱。”
果然!
我心下了然。
“继续盯着他,但务必小心,绝不可暴露行踪。尤其要留意,他除了集贤苑,还与哪些人有接触。”我吩咐道。
“是!”
护卫退下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言,你果然贼心不死,这么快就找到了新主子。
六皇子……
前世,六皇子在沈家倒台后不久,便因“德行有亏”被陛下申斥,渐渐失了圣心,最终泯然众人。现在想来,恐怕是鸟尽弓藏,或者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
真正的黑手,或许还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顾言和六皇子,是摆在明面上的敌人。
也好。
那就先从你们开始。
我捏紧了手中的丝帕,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顾言,你以为攀上六皇子就能翻身吗?
我会让你知道,你攀上的,不是高枝,而是……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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