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嫁后，我成了侯夫人

　　普济寺后山，霜钟初动，天色青得发冷。

　　许音睁眼时，禅房窗棂上仍浮着一层薄雾，像谁呵了口气，迟迟不肯散。她伸手探向枕边——空。昨夜抱回来的白猫蜷在脚头，尾巴扫过踝骨，痒而凉。她忽然想起沈执临走时那句“礼物”，睡意顿消。

　　“阿梨。”她低声唤。

　　丫鬟从外间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盆温水，眼圈却红：“夫人，寺里一早传话，大雄宝殿添了‘新佛’，请阖府女眷先去拈香。”

　　“新佛？”许音以指篦发，声音极轻，“怕是侯爷亲手雕的罢。”

　　铜镜里，她脸色苍白，唇却艳得异常，像被夜露浸透的朱砂。阿梨替她抿了胭脂，小声劝：“今日人多眼杂，夫人别再逞强。”

　　许音“嗯”了一声，指尖在妆奁最底层一抹，取出一枚极细的银针，藏进袖口。那针淬了麻药，沾肤即倒，是她前世在教坊里学来的保命伎俩。今生第一次用，竟是对他。

　　辰时一刻，钟鼓齐鸣，香雾缭绕。

　　大雄宝殿外，两列铁甲佩刀，把香客隔在十丈之外。普济寺住持身披紫金袈裟，亲捧鎏金香炉，立于阶前——如此排场，只为迎“新佛”。

　　许音扶着老夫人，一路踏过青砖，鞋底每落一次，便似踩进泥沼。她抬眼，殿内宝相庄严，佛前却垂着一层绛纱，隐约遮着一座尚未揭幕的等身像。

　　老夫人柳氏捻珠，声线低沉：“阿音，头香由你上。”

　　满院目光倏地聚来。侯夫人进香，原是本分，可头香一炷，却等同昭告：她仍是府中宗妇，谁也动不得。许音心知这是老夫人的第二次试探——第一关鹰嘴峡她活了下来，第二关，看她还接不接得住。

　　她莞尔，接过线香，三拜，插入香炉。动作极稳，袖口却故意一颤，露出腕上那道新添的血痕——昨夜松枝划的，不长，却足够刺目。

　　沈执立在人群最末，玄青锦袍，玉带束腰，看似闲散，实则把所有异动尽收眼底。那道血痕落进他眸底，像雪里溅了火，烫得他指节无声收紧。

　　香过，住持高声唱偈：“揭——”

　　绛纱骤降，殿内惊呼四起。

　　佛身未塑金，竟是一尊素白木雕，眉目宛然，与许音有七分相似。佛眼低垂，左手拈花，右手却结一个古怪手印——两指相扣，状如锁环。外人只道新奇，许音却一眼认出：那是沈执少年时与她玩过的“连环扣”，意为“生死相扣，永不脱”。

　　她呼吸骤停，耳畔嗡嗡作响。沈执这是把前世他们最隐秘的盟约，当众刻成了佛。佛前供私情，他疯得明目张胆。

　　老夫人面色铁青，手中佛珠“啪”一声断线，檀木珠滚了满地。赵氏忙俯身去捡，却被沈执抢先一步。他两指夹起一枚，抬眸笑问：“祖母，珠串既断，可要孙儿重穿？”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遭听得清楚。老夫人眯眼，半晌才道：“侯爷有心了。”

　　沈执低笑，将珠子纳入袖中，转身时目光掠过许音，像薄刃贴肤，一触即走。

　　拈香毕，女眷随住持去后殿听经。沈执却请住持留步，称有“要事”相商。片刻，小沙弥来传话：小侯爷愿捐香火三千金，请寺中于三日后开“水陆道场”，为亡魂超度——亡者名录，由他亲笔。

　　许音听得“亡魂”二字，心口猛地一坠。她想起前世沈执血洗上京时的那句“祭我亡妻”，指尖瞬间冰凉。他要超度的，是她前世那具尸骨未寒的“自己”？

　　她抬眼，沈执恰侧首，两人隔着经幡与人群，目光相撞。他唇角微动，无声说了三个字：

　　“——别怕我。”

　　许音几乎笑出声。怕？她早就不怕了。从重生那刻起，她怕的只有一件事：再欠他。

　　午斋散罢，老夫人以“祈福”为名，让许音去抄《楞严》全卷，今夜须交。宣纸百张，墨香沉滞，分明是要困她于禅房，好让外头的人放手布局。

　　许音静声应下。回房途中，她却拐入偏殿，推门，里头已候着一人——七。

　　少年一身夜行衣，背脊挺如豹，见她即单膝点地：“主子，风字营的卷宗已到手，江州旧档缺两页，被沈执的人提前撕了。”

　　许音并不意外。沈执既敢掀佛纱，就必堵死她所有退路。她低问：“缺哪两页？”

　　“一页是你出城记录，另一页……是沈执自己的画押。三年前，他以‘质子’身份离京，本应北上，却秘密折返江州，与你同日离境。”

　　许音闭眼。原来如此。那段她自以为隐秘的“救命”，在他眼里却是双向奔赴——他亦是去救她。救前世死于乱箭中的她。

　　“卷宗如今在哪？”

　　“小侯爷书房，重兵把守。”

　　许音沉吟片刻，忽抬手摘下鬓边银梅簪，递给他：“替我送一封信，入夜前必须交到沈执手里。”

　　七领命而去。阿梨在门外望风，心跳如鼓：“夫人真要夜探书房？那是侯府禁地，一旦被抓……”

　　“被抓？”许音低笑，指尖抚过案上佛经，墨字森然，“我如今是替他抄经祈福的‘贤妻’，即便被抓，他也舍不得杀我。”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最多——把我锁起来。”

　　酉正，寺中钟声七响，夜课开始。

　　许音换过沙弥衣，戴僧帽，随送墨的小队出经堂。一路过回廊，转角处，她闪身隐入暗影，再抬头，已至沈执院外。

　　院中竹影筛月，侍卫轮值每十息一换，呼吸几近无声。许音贴着墙根，数到第七息，指尖弹出银针，左侧暗卫无声软倒。她借力翻上屋脊，瓦片轻响，却无人察觉——风字营最擅布防，却也是她前世一手调教，漏洞在哪，她比沈执更清楚。

　　书房内灯火澄明，窗纸上投出沈执侧影。他似在写字，眉骨冷峻，唇线却紧。许音悄然揭瓦，垂下一枚铜镜，借光窥视——案上摊开的，正是那卷残档。沈执的指尖停在缺页处，久未动弹，像一尊被冻住的兽。

　　忽有风动，烛火跳晃，沈执抬头，目光直直穿透瓦缝，与她相遇。

　　那一瞬，许音几乎以为他早知她会来。可下一息，他已掷笔出门，喝声“抓刺客”。侍卫蜂拥而入，却独独空出后窗一线。许音心口发烫，纵身跃下，落地时，正踩在他提前铺好的松针上，无声无息。

　　她闪进内室，案上残档仍在，缺页处却多了一枚小小玉扣——是她前世遗落在江州的那枚，被他拾起，珍藏至今。玉扣下压一张素笺，墨迹未干：

　　“阿音，你要的，我拱手相送；我求的，你何时还？”

　　许音攥紧玉扣，胸腔像被重锤一击。她想要的自由，他拱手给；可他求的，是她的心——她两世都还不起。

　　外头脚步声雷动，她咬牙，将残档揣入怀中，吹灭灯火，翻窗而出。夜风割面，她却在狂奔里生出荒谬的快意：原来这世上，最懂她布防的是沈执；而最懂沈执破绽的，是她。

　　子夜，禅房。

　　许音借月光展卷，缺页处被沈执以朱笔补了两行小字：

　　“江州夜雨，质子折返，遇一女郎，赠伞，授命。”

　　字迹遒劲，却透纸背，像一把钝刀，割开她所有伪装。那一日，她撑伞立于破庙，替他挡雨，原以为是初遇；于他，却是重逢——重逢前世为她血洗山河的宿命中人。

　　阿梨捧灯进来，见状不敢作声。许音却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以袖掩面，指缝间渗出泪。原来她机关算尽，仍算不过天命。沈执把刀递给她，刀背对着她，刀尖对着自己——只要她肯伸手，就能取他性命。可也只要她伸手，就会先割破自己的掌心。

　　水陆道场前日，沈执请旨：为祈边关太平，愿亲迎佛骨入京。圣旨即下，满朝哗然——佛骨若出，万民空巷，这是把私愿抬到天下之前，逼所有人陪他唱戏。

　　许音闻讯，静思良久，竟以侯夫人名义，捐出全部嫁妆，为道场添灯油。老夫人怒极，杖责她院中奴仆，却独独动不得她——沈执已先一步上奏：侯夫人孝感动天，请封“一品贞顺夫人”。旨意未下，风声已遍京都，老夫人若再责她，便是抗旨。

　　这一局，沈执以天下为盘，逼她做眼。她若退，他替她挡刀；她若进，他陪她落子。破例至此，再不是少年私情，而是把命交给她——她敢不敢接？

　　道场夜，万灯齐燃，如星河倒泻。

　　许音立于高台，捧长明灯，灯芯以血为引，祭的是前世“许音”的亡魂。佛音梵唱里，她抬眼，沈执负手立于阶下，玄袍被灯火映出幽蓝，像一柄敛锋的剑。两人之间，隔着僧侣、侍卫、百姓，也隔着前世尸山血海，却隔不断他望她的目光——滚烫，而孤绝。

　　她忽然懂了：沈执步步算计，却也算漏了一件事——他以为把天下与她放在天平两端，她自会权衡；却不知她重生而来，要的从来不是天下，只是“不负”二字。

　　不负前世枉死，不负今生血泪，亦不负他……以命相赠的深情。

　　道场散，人潮退。

　　沈执独上高台，风吹得灯焰猎猎。许音背对他，声音散在夜空：“沈执，你屡次放过我，就不怕我反噬？”

　　他低笑，行至她身后，掌心覆上她握灯的指，温度灼人：“我此生破例，皆为你。再破一次，又何妨？”

　　灯火跳荡，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像一株并蒂莲，生于血河，却执意开向光明。

　　许音垂眸，泪砸在灯盏，嗤然一声轻响。她忽地转身，踮脚吻住他——不是前世带着毒的吻，也不是今生算计的吻，只是一个许音给沈执的、迟了两世的吻。

　　风止，灯静。

　　她喘息着退开，以额抵他额，声音轻得像叹息：“沈执，下一局，我让你。”

　　沈执闭眼，笑意抵达眼底：“不，下一局——我让你，也让你赢。”

　　灯焰“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像为这誓约盖印。远处，晨钟乍响，天将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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