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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郯州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因乌桓人居多的缘故,不设刺史,只设郡守,军队掌握在边防将领手里。为将者可协助管理郡县事物,后来权利变大,还可任免郡县官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伊宣就是整个郯州的老大。
他在边关这么多年,官阶虽不高,但深得边陲民心,若不是前些日子军队被调走北上抗击大凉,手握精兵至少两万。郯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他想,可割据一方成为藩镇也尚可,从此不必事事听从于那高高在上的皇命。
可那与谋反又有何异?
恍然间醍醐灌顶!
先以国库空虚作为幌子动之以理,再以荫庇子孙晓之以情骗他自戕。
这一切目的都是害怕他谋反!
看穿这一层,伊宣不胜唏嘘,岳父家被控谋反一事的例子还血淋淋的摆在他的面前,况且自小读圣贤书,他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做的。
转念一想,这人为啥要提点他呢?一方叛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说这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末将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芸芸众生,皆承皇恩雨露,福泽庇佑。能护住末将家小的,只有皇上!”
“芸芸众生,皆承皇恩雨露,福泽庇佑!”周侧冷笑一声,揉了揉眉心,“将军说的极对,既然如此,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夫人,令爱和令郎,安安全全带到京城,毫发无损送到何尚书府上。”
得到这声允诺,伊宣松了口气,深深行了一礼,告退。
临到门口,眼皮跳的厉害,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兀地转身:“末将可以相信大人吗?”
周侧偏过头来,眼底神情莫测,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你别无选择!”
难安的心终于是死心了!
好一个别无选择!
心里一阵阵拔凉,充斥着悲痛。像被无数道冰棱贯穿他的五脏六腑,寒气蹭蹭蹭地往心口冒。喉咙像被冰锥刺穿,一时发不出言语。
为国戍守边疆八载,尽职尽忠,到头来就得到了这短短四个字!
别无选择!
一时百感交集,鼻头发酸,强忍着泪水跨出门槛。
他不知是何时离开这里,只记得一路跌跌撞撞。
脑子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负手彷徨于墙洞之下,心中无限凄凉,苦着个脸,像是来奔丧一般。
流民还在熟睡,旁边炭火已经熄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也烘烤得差不多了。地面阴冷,散发着草药的苦味,没有席被,却是流民近日来最好的歇脚之地,一堆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那些面孔熟悉又陌生,有乌桓人,也有夏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相处八年,铁打的心也会有感情,他怎么忍心将他们驱逐出境,可他又不能违抗圣意?
“伊将军!”
角落里的小男孩发现了他,连忙爬了起来,笑嘻嘻地对他打招呼。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微笑的眼睛却很清澈。
“是虎子呀。”伊宣从伤感中缓过神来,面色柔和,“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你爹娘呢?”
“爹,娘……”孩子低下了头,语气有些失落:“都被大水冲走了,不知道在哪里……”
“将军,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呀?”虎子疑惑地看着他,单纯问道。
伊宣的心就跟被什么死死揪住,痛得难受极了。
越是单纯的问题越是直击灵魂,他要如何回答?
今年洪水是历年中最猛烈的一次,汹涌澎湃,能不能活着都另说,被冲走的人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洪水冲击来的建筑砸死。
可这孩子不知道啊,洪水时有发生,他只相信,他的父母会回来。
即使侥幸活了下来,朝廷和他,也会要了他们的命,包括这个孩子。
对一个孩子说死亡,真是一件残忍的事。
“虎子这是想爹娘了?”伊宣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表现轻松,俯身摸了摸他的头,灌铅般的嗓子开口:“等洪水退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看着和这个和小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鼻子一阵阵发酸。他的身板瘦小得可怜,仿佛刮一阵风就能吹跑,如今没了父母庇护,又要吹往何处?
塞外宽敞,朝廷的风会把他吹到那里。
阻止亦或是加大风力,心烦意乱的他不知如何抉择……
晨光熹微,寒雾缭绕,边防城的灶台升起浓烟。
空气中弥漫着粥的香气,四溢扑鼻。熟睡的将士和流民被香气吸引,幡然起身,在城墙外排起长队,手里拿着破碗,饥饿地望着最前方的大锅。
队伍的最前方,架着两口巨大的铁锅。队伍分为两队,很长,流民和士兵之间却没有冲突,人人安分守己,耐心排队。伊宣站在铁锅中间,魂不守舍,有人叫他也不吱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流民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各种揣测。
今日的粥不是很稀,即便只有一碗,喝到胃里也有微弱的饱腹感,这对饿了几日的流民来说很是满足。
流民中突然有人晕倒,手里剩的半碗粥滚落地上,洒了一地,白花花的一片。
周遭流民纷纷围了上来。
“这人是怎么了?”“不知道啊……”“刚才还好端端的……”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有的面露同情,有的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粥粒……
只见地上的人嘴唇发白,面无血色,额间布满密汗,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大力挠着胸口、腹部以及后背,好像里面有什么巨型跳蚤在左蹿右跳,本就不多的破布衣服生生扯了一个大口,
没一会,就彻底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伊宣回过了神,目光落在围观人群身上,问一旁士兵:“前面怎么回事?”
士兵如实道:“好像是有人晕倒了。”
快步走向人群,几个士兵立刻给他开出了条道。
遽然间有人大喊:"散开,快散开,这人得了疫病!"
闻言个个面如土色,掩住口鼻仓皇后退,像一群无头苍蝇,不断有人发出尖叫,碗里洒出了粥也顾不得看一眼,恨不得与这瘟神拉开百里距离。
不一会,那人躺的地方留出了大片空地。
伊宣半眯着眼一瞧,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破洞处的肌肤上,长着大面积的红疹,上面冒出斑斑点点的水泡,好些都被抠破了,正留着浓稠的白色液体。
这疫病他是认得的!
这是一种传染力极强的瘟疫,基本上很难治愈,死亡率极高。病情初期患者身体发热发汗,没有力气,皮肤会长出红疹,起水泡,浑身瘙痒;中期瘫痪在床,胸闷气短,水泡颜色变深。后期水泡破皮,有黄褐色脓水溢出,浑身溃烂而死。即便是治好了,也会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记
从桃汛开始,接收的流民中就有几十人感染了这种瘟疫。不过已单独将人隔开,安置在了南边偏僻的的杂物处,设为禁地,专门派人把守,严令禁止除军医以外的任何人擅入。
每来一波流民,首先都会检查是否有人得了瘟疫,昨日晚间那批疫民是没有问题的。疫病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擅闯了禁地。
见军爷这一反应,众人确信这是瘟疫无疑,又向后挪了几步。
伊宣叫来两个手下将人抬走,环视一圈,厉声问:“这人是谁?哪些和他同一楼舍,站出来!”
流民踮起脚尖眺望,人群中有人说,这人名叫王二狗。
五个流民相继站了出来,面面相觑。
“你们可知他是什么时候去的疫病禁区?”
年纪最小的少年支支吾吾你,温和如伊将军,许是没见过他如此严肃:“…军爷,小的知道,昨天晚上,半夜,小的起来如厕,看见王二狗从外头回来,那方向好像就是南门的方向,小的瞌睡得紧,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想起来,恐怕是昨晚去的……”
另一高壮的汉子道:“王二狗平日身子骨硬朗,就早上见他晕晕沉沉,当时俺还劝他在床上好好休息,粥我给他带去,他偏不听,结果……”双手一摊,似乎在说你看,“想来是昨晚染了瘟疫……”
伊宣眉头蹙起,面色逐渐阴沉。
一瘸腿的补充:“我听王二狗说自己有一双儿女,得了疫病被关去禁地。时长在楼舍念叨,想来是思子心切,偷偷溜了进去。”
“思子心切!”心里喃喃念着,伊宣不禁想起了他的一双儿女,脸色褪去了几分阴郁。
“什么思子心切,我看他是失心疯。”一精瘦的男子忿然,“哪个做父母的不心疼子女,若人人都如他这般自私,不明事理,那大伙儿还要不要活了!”
瘦子情绪愈发高涨:“他想死就一个人去死好了,去了就别回来,干嘛要出来祸害我们,我现在感觉浑身都在发痒,估计是被这该死的王二狗传染了!”
“害人精,害人害己!呸!”
瘦子扭了扭身子,冲着王二狗方才躺过的地方吐了好口唾沫,发泄满腔怨恨。
这番话就如一把刀,深深扎进伊宣心里。
比起王二狗的自私,他更上一层楼。
朝廷的指令就像一块铅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口,把良心和喉咙堵住,不能喊也不能叫,独自承受谴责和窒息。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用!”五人中的老者叹了口气,“我们干脆也去禁区,不要再传染给大家了。”
“老头你在想什么,这瘟疫一可传十,十可传百,恐怖得很,粥棚这么多人,又挨得那么近,现在大伙儿估计都遭殃了……”瘦子翻了一个白眼,自暴自弃,“这样也好,大家一起上路,能做伴!”
“这疫病看着当真十分恐怖。”“不过好像到目前没死过人。”“谁说没死过人,我听说刚开始得病的一批,全死了……”
“啊!听谁说的……”
流民愈发躁动,议论纷纷,见谁都疑神疑鬼……
“肃静!”
话音未落,粥棚的柱子轰然倒下,一柄长剑将其拦腰斩断。
剑锋凌厉,闪这冷光。
流民瞬间安静下来,屏息敛声,呆呆地望着握剑之人。
伊宣面色惨白,本就心烦意乱,这一吵,脑子都快炸了。倏地收回长剑,面无表情招来左右。
“将这五人关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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