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红楼

　　下午的课程，对林宸而言，变成了一种奇特的煎熬与安慰并存的状态。

　　煎熬在于，他必须继续扮演那个“正常”的高三学生，听着老师讲解函数与语法，做着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习题。每一次抬头，看到黑板旁边那鲜红刺目的倒计时，他都感到一种荒谬的割裂感——那个世界没有时间，只有循环；而这个世界，时间正以精确而残酷的速度流逝，将他推向一个名为“高考”的未来，那个未来在如今的诡异迷雾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安慰则来自于身旁的苏砚。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喧闹的人声、书包拉链的声响、互相道别的声音……这一切熟悉的日常，给林宸带来了一丝脆弱的安全感。

　　“走吧。”苏砚利落地收拾好书包，看向林宸。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与苏砚，走向与她家相反方向的，那是林宸家小区方向。

　　一路上，两人都显得有些沉默。并非尴尬，而是各自沉浸在思绪中。林宸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的行人、车辆、店铺，试图寻找任何一丝不协调的迹象。苏砚则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但林宸能感觉到她那种高度的警觉性，像一台精密雷达，扫描着环境中的异常波动。

　　“你父母……”快到小区门口时，苏砚忽然开口。

　　“他们下班比较晚。”林宸明白她的顾虑，“现在家里没人。”

　　苏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走进那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踏上略显昏暗的楼梯，林宸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饭菜残留香、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林宸”这个普通高中生的生活痕迹。这气息与他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异界檀香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冲突感。

　　“我家比较小……”林宸有些局促地让开身。

　　苏砚并不在意，她迈步走进，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视了一下客厅，然后落在了林宸身上：“直接去你房间吧，看那本书。”

　　林宸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理科生的简洁和些许凌乱。书桌上堆满了参考书和试卷，墙上贴着几张星际海报，窗台上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床头柜上那本用深灰色厚纸包裹着书皮、没有名字的古旧书籍——《枕中秘》。

　　苏砚的目光立刻被那本书吸引。她走过去，并没有立刻拿起，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包裹书皮的厚纸和露出的书脊。

　　“这包书纸……”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那深灰色的纸张，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略带韧性的粗糙感，“不是普通的牛皮纸或宣纸。”

　　就在这时，林宸脑海中的认知界面再次被动触发，微光文字浮现：

　　【检测到目标物品：《枕中秘》（残卷）。材质分析：书皮（未知动物皮鞣制，经特殊处理，具备微弱‘信息屏蔽’及‘耐久’特性）。内页（混合纤维古法纸，残留多种‘意念印记’及‘能量轨迹’）。】
　　【状态：非激活态。核心符纹（‘通幽’标识）处于沉寂状态。】
　　【警告：该书蕴含复杂信息结构，强行深度解读可能导致认知过载。建议循序解析。】

　　林宸将界面提示低声转述给苏砚。

　　“信息屏蔽？意念印记？”苏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这不仅仅是一本记载知识的书，它本身就可能是一件……法器，或者媒介。这层书皮，或许是为了隔绝它本身散发出的‘气息’，避免被不该感知到的存在发现。”

　　她用双手捧起那本《枕中秘》。书入手颇沉，带着一种岁月的凉意。她走到书桌前，林宸连忙将桌上的参考书挪开一片空地。

　　苏砚将书放下，然后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副薄薄的白色棉质手套戴上，动作谨慎得如同对待博物馆的珍贵文物。她看了一眼林宸：

　　“你也最好注意，尽量不要直接皮肤接触，尤其是在你不确定某个图案或文字含义的时候。”

　　林宸连忙点头，也找出了一副平时做化学实验用的橡胶手套戴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小心为上。

　　苏砚开始缓缓翻开书页。书页是那种泛黄脆弱的古纸，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工整小楷，夹杂着大量奇异的插图、符咒和阵图。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并非成于一时一人之手。

　　“笔迹不止一种，”苏砚边看边低语，“像是一本由多人陆续补充、注释的笔记。年代……看起来跨度很大，最早的部分可能到明，甚至更早，晚的像是清中后期。”

　　她翻阅的速度很慢，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行字，每一个图案。林宸在一旁屏息凝神，他也试图去看那些文字，但大多是一些佶屈聱牙的古文，涉及星象、五行、巫傩、丹药……还有许多他完全看不懂的术语和符号。

　　“这里，”苏砚的手指停在一页画满了复杂云纹和星斗图案的页面上，“提到了‘神游太虚，需有信标，否则易迷途不返’。”她看向林宸，“这或许印证了意识投射需要坐标的说法。”

　　她又翻了几页，指向一个用朱砂绘制的、形似眼睛的诡异符号：“这个，‘窥冥之眼’，旁边注释说‘用之可见常人所不可见，然亦招不可见者之窥探，慎用！’。”她念出那句警告，语气凝重，“这很可能是一种开启‘视觉’通感的符咒，但风险极大。”

　　林宸看着那个仿佛在微微蠕动的朱砂眼睛，感到一阵不适，连忙移开视线。

　　苏砚继续翻阅，寻找着与林宸所画图案相关的部分。书页在她指尖沙沙作响，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变得昏黄。时间在这种专注的探寻中悄然流逝。

　　终于，在靠近书本中后部分，一页绘制了数十个小型、扭曲标识的页面上，苏砚停了下来。她的手指点向其中一个。

　　“找到了。”

　　林宸凑过去看。那是一个由数条交错缠绕的线条构成的复杂图案，线条的转折处带着一种非自然的锐利感，整体看去，既像一把扭曲的锁，又像一扇微缩的、结构怪异的门户。与他记忆中自己在草稿纸上胡乱画下的那个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图案旁边，只有四个蝇头小楷，墨色深沉：

　　“通幽秘钥”。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不同的注释：

　　“以此钥，可窥幽径，然门后为何物，非持钥者可定。一入幽冥，身不由己。切记！切记！”

　　“通幽秘钥……”林宸喃喃念出这四个字，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这就是他无意中打开的“门”？

　　“看来，你激活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安神图案，而是一把‘钥匙’。”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一把能打开通往未知‘幽径’的钥匙。注释说‘门后为何物，非持钥者可定’，这解释了你为何会进入那个诡异的红楼世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可能你的潜意识，或者你当时正在思考/接触与《红楼梦》相关的事物，影响了‘钥匙’的指向。”

　　她仔细研究着那个图案的细节，试图找出更多线索，但除了名称和警告，再无其他说明。

　　“这本书里，没有关于如何‘关闭’这扇门，或者如何安全使用这把‘钥匙’的记载吗？”林宸带着希望问道。

　　苏砚摇了摇头，继续向后翻阅，又仔细检查了书页的夹缝和空白处，最终确认：“至少在这一卷里，没有。这更像是一个记录和收集的过程，而非系统的传承。写下这些的人，或许自己也还在探索阶段，或者……他们没能来得及总结出安全规程就遭遇了不测。”

　　这个猜测让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苏砚合上了《枕中秘》，摘下手套，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它来自哪里？谁编纂的？那些留下笔迹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我们目前无法得知。”

　　她看向林宸，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但至少，我们确认了几件事。第一，你的经历并非偶然，而是触发了某种确切的机制。第二，那个红楼世界，只是‘幽径’可能通往的无数个‘门后’之一。第三，这个过程极其危险，注释里的‘身不由己’绝非虚言。”

　　她拿出自己给林宸的那个特殊笔记本和钢笔：“现在，把你记忆中那个‘通幽秘钥’的图案，尽可能精确地临摹在这个本子的第一页。然后，在旁边记录下我们今天的所有发现，包括《枕中秘》的特征、‘通幽秘钥’的注释，以及我们关于钥匙指向性的推测。”

　　林宸接过笔记本和笔，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那个扭曲图案的每一个细节，开始小心翼翼地临摹。当他用钢笔在那质感特殊的纸页上落下第一笔时，他感到笔尖传来一种奇异的顺滑感，仿佛纸张在主动引导着线条的走向。他脑海中的认知界面安静无声，没有警告，也没有提示，似乎认可了这种记录行为。

　　他专注地画着，苏砚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偶尔会指出某个线条的弧度可能不够准确。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移动，房间内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一时之间，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然而，这平静很快被打破。

　　“嘀嘀嘀——”林宸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他母亲沈静设置的专属铃声。

　　林宸手一抖，差点画错一笔。他看了一眼苏砚，苏砚示意他先接电话。

　　他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妈？”

　　“小宸啊，你到家了吗？我这边临时有点事，晚半小时回去。你爸爸晚上有应酬，也不回来吃了。冰箱里有饺子，你自己先煮点吃啊。”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哦，好，我知道了。”林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母亲的担忧立刻透过听线传了过来。

　　“没有，妈，我刚在……在看书，有点投入。”林宸连忙解释。

　　“那就好。自己记得吃饭，别饿着。我尽量早点回来。”母亲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林宸放下手机，松了口气，却发现手心有点冒汗。这种寻常的关心，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苏砚看着他，若有所思：“你父母的关注，本身也是一种‘现实规则’的体现。你需要小心平衡。”

　　林宸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回到书桌前，继续完成了图案的临摹和文字记录。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今天先到这里吧。”苏砚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本书，你务必藏好，不要再轻易翻阅，尤其不要尝试临摹或凝视其他你不理解的图案符咒。”

　　“我知道。”林宸将《枕中秘》重新用那厚纸包好，塞回了床头柜深处。

　　苏砚背好书包，看向林宸：“我回去会再查查外公的笔记，看看有没有关于‘通幽秘钥’或者类似意识投射案例的记载。你……”她顿了顿，“保持警惕，注意休息。如果作业本上再出现朱批，或者有任何其他异常，立刻联系我。”

　　“好。”林宸将她送到门口。

　　苏砚离开后，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那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似乎随着她的离开而变得清晰了一些。林宸看着书桌上那本刚刚记录了秘密的笔记本，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玉坠，心中五味杂陈。

　　他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厨房煮了饺子，机械地吃完。洗碗时，他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这个熟悉的城市如此陌生。每一扇窗户后面，是否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日常？还是说，只有他，不小心窥见了这平静表象下的诡异暗流？

　　收拾完厨房，他决定出门走走，透透气，也顺便去附近的小超市买点文具。夜晚的街道比白天凉爽一些，路灯昏黄，行人稀疏。他刻意放慢脚步，感受着晚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

　　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遛狗的老人，匆匆回家的上班族，便利店明亮的灯光……

　　然而，就在他走过一个熟悉的街角，目光无意间扫过路边那棵老槐树投下的阴影时——

　　异变发生了。

　　毫无征兆地，他的视野猛地扭曲了一下！

　　仅仅是零点几秒的时间，那条他走了无数次的、铺设着现代地砖的人行道，连同那棵老槐树，在他眼中骤然变成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小径，和一棵枝干虬结、挂满枯藤的古树！空气中仿佛瞬间弥漫开那股冰冷的檀香和陈腐气息。

　　他甚至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径尽头，似乎立着一道模糊的、仿照月亮门修建的残破圆拱门轮廓！

　　“！”

　　林宸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用力闭眼，再猛地睁开。

　　眼前，是熟悉的人行道，老槐树，以及远处便利店的招牌灯光。刚才那诡异的景象消失无踪……

　　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认知界面没有触发，因为它只记录“确认”的异常。但这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视觉覆盖”，比任何明确的警告都更令人胆寒。

　　污染……正在加深。

　　那个世界，不再仅仅存在于他的意识投射中，也不再仅仅通过作业本上的朱批显现。

　　它开始试图……覆盖他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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