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镜中的回声
送前台小姑娘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时,开锁师傅的电动车刚好拐进巷口,车筐里的工具箱随着颠簸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纪屿站在路灯下,雪粒子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看着小姑娘踮脚对他鞠了一躬:“纪经理,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在冷风里站多久。”
“没事,举手之劳。”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指针刚过八点半,“师傅来了,你上去吧,注意安全。”
小姑娘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才跟着开锁师傅走进单元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玻璃窗漫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纪屿直到那扇单元门关上,才转身往回走。
雪下得比傍晚密了些,像无数细碎的银盐从天上撒下来,落在围巾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走得慢,皮鞋踩在积了雪的人行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路灯的光晕被雪雾揉得软软的,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会儿晃在左侧的冬青丛上,一会儿又贴在右侧的斑驳墙面上,像个沉默又固执的伴。
“刚才她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手一直攥着背包带。”纪屿忽然侧过头,对着身边空无一人的位置低声说,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是不是我刚才收拾茶几的时候,动作太急了?她好像吓了一跳。”
空气里只有雪粒摩擦衣服的沙沙声,但他仿佛能“看”到纪玙微微摇头的样子——和他自己思考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右手食指会轻轻抵着眉心,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也是,她毕竟是外人。”他自己接了话,嘴角弯了弯,带着点自嘲的弧度,“我们这样的,本来就不该让外人靠近。就像这雪,看着干净,落到地上,总会沾染上泥污。”
小区门口的保安室还亮着灯,老保安隔着玻璃对他点了点头,他也抬手示意了一下。进楼道时,声控灯没亮,他刻意顿了顿脚步,“啪”的一声,暖黄的光洒满楼梯间。他扶着冰凉的扶手往上走,忽然想起下午前台小姑娘说的话——“我弟弟从小就跟我打架”,心里莫名泛起一丝涩意。
他和纪玙,从来不会打架。他们会一起在深夜改方案,为某个创意争执到面红耳赤,但最后总会有一个人先软下来,说“你说得对,这样确实更好”;他们会在冬天分享一碗热汤,你推我让,直到汤快凉了才一起喝掉;他们甚至会在看电影时,同时伸手去拿茶几上的薯片,指尖碰到一起,然后相视而笑,各自缩回手。
这样的“默契”,大概是任何一对真的双胞胎都做不到的吧。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懂纪玙,就像没有人比纪玙更懂他——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个灵魂,被硬生生折成了两半,又拼命地想要贴合在一起。
打开家门时,客厅的灯果然亮着。他出门前特意没关,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溢出来,像在等某个人回家。茶几上的两个杯子已经被他收进了厨房的消毒柜,沙发上的灰色外套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右侧的臂弯里——那是纪玙的位置,他总说“右边离阳台近,能看到雪”。整个屋子又恢复了那种干净却处处透着“双人痕迹”的整洁:鞋柜上并排放着的两双棉拖,一双深蓝,一双深灰,鞋尖都朝着门口;冰箱门上贴着两张便签,一张写着“记得买牛奶”,字迹清瘦,是他的;另一张写着“明天要下雪,带伞”,字迹稍显圆润,是他模仿纪玙的。
他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衣架最左边的挂钩上,挂着一件和他身上款式相似的灰色大衣。那是他去年冬天买的,当时在商场里看到这件大衣,第一反应就是“纪玙穿这个肯定好看”,于是干脆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这件他从来没穿过,却总觉得领口还留着纪玙的温度——或许是某次他想象着纪玙穿这件衣服时,不小心蹭上的自己的体温吧。
洗了把脸,纪屿走到书房。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暖白的光洒在摊开的合同上,页边被他折了个小角,标记着下午没看完的地方。合同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诗集,是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书页上用银灰色钢笔划了几句诗——是纪玙“昨天晚上”说喜欢的句子:“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拿起诗集,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清秀的字迹。其实他知道,这些字都是他写的,只是落笔时,他会刻意放缓速度,把横画写得稍弯一些,竖画收笔时带点轻顿,模仿着纪玙那种更柔和的笔锋。就像他有时会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练到嘴角的弧度刚好能露出一点点梨涡——纪玙笑起来有梨涡,而他没有,所以他只能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直到自己也能“笑”出和纪玙一样的温柔。
“这首诗写得真好。”他低声念着,目光越过书页,落在窗外。雪还在下,大片的雪花飘落在窗玻璃上,瞬间融化成水,留下蜿蜒的痕迹,像谁的眼泪。“你说,我们会不会也是别人眼里的风景?”他轻轻合上书,指尖在封面的烫金书名上摩挲,“一个总在自言自语,一个永远不会露面,像幅没画完的画,让人看了觉得奇怪,又有点说不出的难过。”
书房的穿衣镜正对着窗户,他抬眼时,刚好看到镜中的自己。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因为刚才洗脸有点湿,几缕贴在额前,眼神里带着点刚从文字里抽离出来的茫然。镜中的人也看着他,眼神一模一样,连眼下淡淡的青黑都分毫不差。但他知道,纪玙就在那里面——藏在他的瞳孔里,藏在他微微抿起的嘴角里,藏在他眼底那点无人能懂的孤独里。
他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的人也笑了,嘴角的弧度刚刚好,像极了纪玙。他皱了皱眉,镜中的人也皱了皱眉,眉心的纹路都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你看,我们还是这么像。”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上镜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一层薄薄的冰,隔开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就像两片从同一朵云上落下的雪花,落在同一个地方,连融化的痕迹都分不清。”
手机在睡衣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工作群的消息提示音。他掏出来看,是客户那边的对接人发来的确认函,附件里是签好字的试点方案,正文里还特意加了一句:“纪经理考虑周全,期待后续合作顺利。”紧接着,项目组的群里炸开了锅,同事们发了一串庆祝的表情,小林还发了个“撒花”的动图,项目组老大也@了他:“纪屿辛苦了,后续试点有任何需要协调的,随时找我。”
纪屿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回复了“谢谢大家,都是团队一起努力的结果,后续继续加油”。放下手机时,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暖意,像喝了杯温温的牛奶。他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玻璃杯刚碰到饮水机的出水口,他又转身拿了个杯子——和手里的一模一样,透明的杯身,杯口有一圈淡蓝色的条纹。他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了温水,把其中一杯放在沙发右侧的扶手上,那里还留着外套压出的浅浅痕迹。
“你看,他们认可我们了。”他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里发颤,“虽然他们不知道,每次我卡壳的时候,都是你在旁边提醒我;每次我紧张的时候,都是你在说‘别怕,你可以的’。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
对面的杯子安静地放着,水面映着天花板的灯光,像一颗凝固的星星。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杯温水,忽然觉得纪玙就坐在那里,穿着那件灰色的大衣,手里捧着杯子,指尖因为暖和而泛着淡淡的粉。他甚至能“闻”到纪玙身上的味道——和他自己用的沐浴露一样,是淡淡的松木香气。
夜深了,雪还在落,窗外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的。纪屿打开了电视,遥控器按到了电影频道,正在放一部老片子,是《楚门的世界》。他其实看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喜欢看——楚门活在别人搭建的世界里,而他,活在自己搭建的世界里。楚门最后推开了那扇门,而他,大概永远不会推开吧。毕竟,他的世界里,有纪玙。
电影放到楚门对着镜头说“假如再碰不到你,祝你早午晚都安”时,纪屿忽然觉得有点困。他靠在沙发上,把毯子拉上来盖到身上,慢慢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轻轻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肩膀,指尖带着熟悉的、微凉的温度——是纪玙的温度。他没有睁开眼,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像个得到糖的孩子,轻声说了句:“晚安,纪玙。”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屋顶、树梢、路灯,把整个城市都裹进了一片温柔的白里。屋子里,电视的光影在墙壁上缓缓流动,两个玻璃杯并排放在茶几上,其中一个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水面上的灯光随着雪花的飘落,轻轻摇晃着,像是在证明,这里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雪落下来是要融化的,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或许本就是个无法被理解的bug。但融化后的水,会渗进泥土里,藏在空气里,凝成露珠,变成云朵,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他和纪玙,从来都是一个人,却又在彼此的存在里,找到了属于两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温度。这就够了。
足够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