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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间的嘈杂。贺浔深陷在皮质办公椅里,身体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汇报工作时的专注早已消散,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以及由此撬开的、那段被他刻意尘封了七年的记忆洪闸。
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冰冷的门板上,那扇门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时光隧道的人口,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最终定格在了七年前,那个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香气与高雅谈笑的午后。
那时,他还不是如今这个眉宇间刻满风霜、肩扛重担的刑警队长。他是贺浔,家境优渥,有个在商界叱咤风云、总想把他往“上流社会”打造的姐姐贺凝。那场画展,就是贺凝硬把他拽去的,美其名曰“陶冶情操”,实际上是想让他多接触些“有品位”的人。
他对艺术一窍不通,那些挂在墙上、被灯光精心烘托的色彩和线条,在他眼里远不如犯罪现场的一张证据照片来得清晰有力。画展现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们低声谈论着构图、笔触、意境,这些词汇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和格格不入。他像个误入异域的士兵,浑身不自在,只想找个机会溜走。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晃到展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准备实施“逃跑计划”时,他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展厅柔和的光线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偏转,齐齐汇聚向不远处,一幅名为《烬》的画作前。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素雅月白色长裙的女子。裙子款式简单,却完美地勾勒出她纤细修长的身形。她微微仰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画作,侧脸线条流畅而清冷,像远山含黛,又像新月凝辉。脖颈白皙修长,宛如优雅的天鹅。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形成了一片独属于她的、静谧的气场。
贺浔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停滞了。
他不懂画,但他能感受到美。而眼前这一幕,人与画,静与思,构成了一幅比展厅里任何作品都更打动他的画面。她身上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气质,不像凡尘俗物,倒像是从古典诗篇中走出的仙子,不小心坠入了这浮华的人间。那一抹清冷的白,像月光,无声无息地洒进了这个他原本觉得窒息的画展,也精准地投进了他那颗从未为谁剧烈跳动过的心房。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人,光是存在本身,就是最绝佳的艺术品。
他忘记了溜走的打算,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傻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他看见她偶尔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看见她嘴角极淡地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与画中的灵魂产生了共鸣。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羽毛轻轻搔刮过他的心尖。
“看呆了?”姐姐贺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带着了然的戏谑笑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可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天才画家,莫梨。很有灵气的姑娘。”
莫梨。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梨,离?听起来有些疏离,却又莫名地贴合她的气质。
“走,带你过去认识一下。”贺凝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要往前走。
“姐!”贺浔下意识地抗拒,心跳如擂鼓。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冒汗。他习惯了直面凶徒的险恶,却在这一刻,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怯场。
“怕什么?我弟弟一表人才,还能吃了你不成?”贺凝才不管他,硬是把他拽到了莫梨面前。
“莫小姐,久仰大名。这位是我弟弟,贺浔。”贺凝笑着介绍。
莫梨闻声转过头来。当她的目光落在贺浔脸上时,贺浔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近距离看,她的眼睛更美,像两汪幽深的寒潭,清澈,却望不到底。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专注和一丝被打扰后的疏离。
“贺小姐过奖了。你好,贺先生。”她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如同山间清泉滴落在玉石上,好听,却带着淡淡的凉意。
贺浔张了张嘴,平时在警局里训人、分析案情的利索劲儿荡然无存,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这……这画的是什么?” 他手指的,正是那幅名为《烬》的画。画面上是大片灰烬般的色彩,却在中心有着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题蠢透了!像个毫无鉴赏力的白痴!
贺凝在一旁忍俊不禁,简直没眼看。
然而,莫梨并没有流露出不屑或嘲笑的神情。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画,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像是在对画说,又像是在对他解释:“是燃烧过后,灰烬里的余温。是毁灭之后,……对重生的一点念想。”
她的解释很简单,却像一道光,瞬间照进了贺浔这个艺术门外汉的心里。他忽然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灰暗的色彩,会给人一种奇异的震撼感。原来,画的不是终结,而是绝望中孕育的、微弱的希望。
那一刻他恍然,艺术并非遥不可及,它只是将某种共通的、关于毁灭与希望的情感,用色彩和线条翻译了出来。
他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他想了解她,想走进她那个看似清冷、实则可能蕴藏着巨大情感能量的世界。
那场画展的后半程,贺浔再也没有生出溜走的念头。他像个最虔诚的学生,默默地跟在莫梨和姐姐身后,听着她们谈论艺术,虽然大部分时间他依然听不懂,但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他甚至鼓起勇气,在莫梨独自一人走向休息区时,跟了过去,递给她一杯香槟,笨拙地找话题:“莫小姐的画,很……特别。”他想不出更华丽的词藻。
莫梨接过酒杯,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看了他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或许是因为他之前那个蠢问题,或许是因为他此刻显而易见的紧张。
“谢谢。”她轻声说,然后顿了顿,补充道,“贺先生也很特别。”
贺浔一愣。特别?他哪里特别了?在他自己看来,他就是一个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粗人。
直到很久以后,贺浔才明白,莫梨口中的“特别”,或许是指他那种与艺术圈浮华氛围截然不同的、笨拙却真诚的质地。就像一片荒芜的戈壁,突然闯入了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虽然格格不入,却真实得动人。
那天分别时,贺浔终于要到了莫梨的联系方式。走出展厅,外面阳光灿烂,他却觉得,刚才那个弥漫着松节油气味、光影摇曳的空间,才是他见过的最明亮的天地。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如月光般清冷的画家,将会成为他贫瘠世界里的一场文艺复兴。她将用她的色彩,重新描绘他被案件和规则填满的黑白人生;用她的存在,教会他这个只懂得逻辑与证据的直男,去理解生命中那些无法言说、却至关重要的柔软与浪漫。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办公室里依旧寂静无声。贺浔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着发胀的太阳穴。七年前初遇的心动与美好,与七年后重逢的疏离与伤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那个曾被他视为“文艺复兴”的女孩,如今近在咫尺,却已判若两人。
而那个莫名让他心悸的小女孩……那张与记忆中人依稀相似的眉眼……
一个不敢深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潜行的兽,再次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让贺浔的心口传来一阵密集而陌生的刺痛感。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那扇依旧紧闭的门,仿佛想穿透它,看到隔壁办公室里的她,以及那个萦绕在他心头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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