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兰室惊鸿
沈明澜牵着沈明瑗,穿过数重垂花门与蜿蜒的回廊,一路无话。
所经之处,遇到的丫鬟仆妇皆如被惊扰的游鱼,迅速敛声屏息,垂首避让至道旁,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瞟向这对身份悬殊、组合奇特的姐妹。
沈明瑗始终低着头,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嫡姐从容的步伐,脚下那双粗糙的、鞋尖已磨出毛边的旧绣鞋,摩擦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而刺耳的窸窣声,与她胸腔里那擂鼓般无所适从的心跳混在一起。
她死死攥着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手,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唯一的浮木。
终于,她们在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院落前停下。院门粉墙黛瓦,并不显奢华,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紫檀木匾额,上书“听雪轩”三字,字迹清瘦峻拔,风骨嶙峋,与沈明澜周身那股沉静又疏离的气质颇为相合。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清冽淡雅的香气迎面拂来,并非寻常闺阁惯有的甜腻花香或浓郁熏香,而是混合了松烟墨的清苦、陈旧书卷的沉香、干涸植物的微涩以及某种若有似无的冷冽兰芷之气的独特气息,复杂而独特,令人心神一清。
沈明瑗怯生生地抬眼看,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整个人呆立在门槛之外,仿佛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超乎想象的梦境与现实的夹缝。
这哪里像是一个待字闺中少女的居所?
房间极为宽敞开阔,得益于一面极大的支摘窗,将庭院里扶疏的花木与天光慷慨地引入室内。临窗设着一张宽大厚重的花梨木书案,木质温润,纹理如云。案上并无多少女儿家惯用的脂粉匣、首饰盒,反而整齐有序地堆叠着许多蓝布封皮的账册、散着墨香的书卷。
一方古朴的端溪老坑砚,一支青玉管狼毫笔,一盏造型奇特的青铜辟邪纸镇,便是案头最主要的风景。
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案一侧竟赫然摆着一架半旧却油光黑亮的紫檀木十三档算盘,算珠颗颗饱满,显然常年被主人纤细的手指拨弄抚摩。
靠墙的多宝格更是惊人。没有摆放任何惯常的珍玩玉器、珊瑚盆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卷卷用杏色标签仔细标注的《江南物产志》、《漕运纪要》、《泉货通览》,甚至还有几册疑似番邦文字的牛皮封旧书。
层架间还散放着几枚形状奇特、锈迹斑斑的海外银币,被小心地盛放在铺着玄色绒布的浅匣里,旁边附有写着名称与兑率的纸签。
墙壁上挂着的,也非雅致的工笔花鸟或山水,而是一幅墨迹尚新、笔触精准的《东南沿海港埠舆图》,上面用极细的朱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航线、季风与物产注脚。
窗边的汝窑天青釉长颈瓶里,随意地插着几枝新折的、翠绿欲滴的罗汉竹,枝叶疏朗挺拔,为这间充满理性计算与冷硬信息的房间注入了一抹难得的生动绿意与韧性。
床帐是素雅的月白色,料子依旧是顶级的浮光锦,却毫无繁复绣饰,只在不显眼处用同色丝线暗纹织出几竿墨竹。临窗的榻上随意放着两个青缎引枕,榻下放着一双干净的软底绣鞋。
整个房间布置得简洁、冷静、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严苛的秩序感与掌控欲,无处不在彰显着主人与众不同的心智世界与不容错辨的志趣。
沈明瑗站在门口,望着屋内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以及那看起来就柔软昂贵、织着异域图案的浅色波斯地毯,下意识地把那双沾满泥污的破旧绣鞋往后缩了缩,几乎不敢呼吸。
与她所居住的那个阴暗潮湿、家具陈旧、终年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连窗户纸都破了几个洞却无人想起修补的偏僻小院相比,这里简直是云泥之别,是话本里才有的神仙洞府。
强烈的对比像一根烧红的细针,无声地刺入她稚嫩的心房,泛起一阵剧烈而酸涩的自惭形秽。
原来……同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日子竟可以过得如此……天差地别。
沈明澜似乎并未察觉妹妹此刻内心翻天覆地的震荡与局促。她松开手,将怀中刚刚在路上一个小厮手里接过的两本账册随手放回书案,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先在这儿等着。”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体面、举止沉稳的丫鬟便悄无声息地掀帘而入,仿佛早已候在门外。
这丫鬟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一身干净挺括的藕荷色杭绸比甲,下系同色百褶裙,边角滚着细致的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在脑后绾成一个利落的圆髻,只戴了一对没有任何花纹的素银丁香耳钉。
她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一股聪明灵慧之气,眼神明亮而沉稳,行动间既利落干脆又不失恭谨,不见丝毫寻常小丫鬟的毛躁或轻浮之态。
她进门后目光飞快而精准地扫过屋内的情形,在沈明瑗身上那套狼狈不堪的衣裙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与了然,但立刻便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上前两步,恭谨地向沈明澜行礼:“小姐,您回来了。”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轻叩冰盘。
“春祺。”
沈明澜头也未抬,已然拿起方才带回来的那本账册,目光落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仿佛那才是她最关切的世界。
“带她去耳房梳洗一下,从我旧年的箱笼里找身她能穿的干净衣裳。”
她的吩咐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是,小姐。”
名叫春祺的丫鬟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她转身走到仍呆立在原地的沈明瑗面前,并未流露出任何审视、轻视或过分的好奇神色,只是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稳妥:“瑗小姐,请随奴婢来。”
沈明瑗有些无措地抬眼看向嫡姐,却见她又沉浸入了账本之中,侧脸线条冷静专注,仿佛外界一切均已隔绝。她只好压下心中的忐忑,怯生生地跟着春祺,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走向一侧的耳房。
耳房内早已备好了温度适宜的热水,白玉般的蒸汽在空气中氤氲升腾,带着皂角与茯苓粉的清净香气。
春祺手脚麻利地伺候沈明瑗褪下那身粗糙肮脏、甚至散发着些许异味的旧衣。当看到沈明瑗内里穿着的、颜色灰败、质地僵硬、甚至在某些不显眼处打着歪扭补丁的中衣,以及那瘦削得肋骨清晰可见、肌肤略显苍白的小小身板时,春祺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但她依旧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手中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又放轻柔了几分。
沐浴的过程漫长而彻底,春祺耐心地帮她洗净打结的枯黄发丝,擦去每一寸肌肤上的污渍。
沈明瑗起初还十分僵硬羞涩,但在春祺沉默而专业的伺候下,也逐渐放松下来,温热水流的包裹和洁净带来的舒适感,是她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沐浴完毕,春祺用柔软雪白的大棉布巾将沈明瑗整个包裹起来,细细擦干每一滴水珠。
然后她打开一旁靠墙的红木雕花衣箱,里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沈明澜旧年的衣裙,虽说是旧年,但每一件都浆洗熨烫得平整如新,保存得极好。春祺的手指在这些衣物间快速而准确地掠过,最后取出一身樱草黄色的软缎衣裙,料子是上好的江南软缎,触手温软滑腻,光泽柔和,颜色鲜亮活泼,绣着疏落的缠枝小花。
“这身衣服小姐往年春秋穿得最多,只下过几次水,看着还簇新,瑗小姐您试试合身吗?”
春祺轻声说着,一边动作轻柔地帮沈明瑗穿上。尺寸略有些宽松,裙摆和袖口都长了一小截,但已是箱笼里最合身的一件了。
接着,春祺又按着沈明瑗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妆台简洁,摆放的饰品并不多,且多以珍珠、银饰、素玉为主,毫无奢靡之气。春祺取过黄杨木梳篦,细细地、极有耐心地将沈明瑗那头枯黄却总算洗净、显露出些许柔软本色的头发一一梳通。
她灵巧的手指翻飞,很快便梳了一个时下小姑娘间流行的、俏皮又不失端庄的双环髻,并未用过多华丽饰物,只从沈明澜的首饰盒里挑出两朵用细小的米珠和米粒大小的粉色碧玺镶嵌而成的精致绢花,小心地簪在发髻两侧。又用干净的细棉布帕子蘸了点沈明澜平日用的、味道极淡的蔷薇露,轻轻按压在沈明瑗的鬓角与耳后。
一切收拾停当,春祺退后两步,仔细端详了一下,才轻声道:“瑗小姐,好了。”
当沈明瑗再次被春祺引回主屋时,沈明澜刚合上手中那本厚厚的账册,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在封皮上敲了两下,仿佛在心算着什么,随后才端起手边白瓷盏里温度正好的温水,浅浅啜了一口。
她抬眸望去,目光落在重新走进来的小女孩身上,不由得动作微顿,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方才那个灰头土脸、发丝纠结、衣衫褴褛、哭得眼睛红肿的小可怜,仿佛被一场神奇的沐雨彻底冲刷而去。
站在眼前的女孩,洗去了满脸的尘垢与泪痕,露出了原本白皙细腻、宛如初生嫩芽般的肌肤。许是热水的蒸汽熏蒸,那小巧的脸颊上还透着健康的、自然的粉晕,如同初绽的桃瓣。
樱草黄的软缎衣裙虽然略宽大,却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亮堂,虽然身形依旧瘦弱单薄,却已隐隐显露出几分小女孩应有的娇柔与生机。那两朵精巧别致的珠花在她略显稀疏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间微微颤动,闪烁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洗净了惊恐和泪水,此刻清澈明亮,如同被山泉彻底涤荡过的黑曜石,黑白分明,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不安,以及一丝初临陌生环境的茫然。睫毛长而卷翘,湿漉漉地覆在眼睑上,像两排乖巧的黑羽。
眉间那一点天生的、殷红的朱砂痣,也因肌肤变得干净剔透而显得格外鲜亮醒目,如同雪地里落下的唯一一滴朱砂。
竟是……个眉眼如此精致灵秀的孩子。
沈明澜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意外,先前竟从未留意过,或者说,从未有机会看清过这个几乎被遗忘在府邸角落的庶妹的真实模样。
沈明瑗被嫡姐沉静打量的目光看得更加紧张局促,双手下意识地揪住了略长的袖口。她猛地想起那些嬷嬷、婆子们平日里的“教导”与白眼。
庶出的女儿,在嫡出的尊贵姐姐面前,尤其是在受了“天大的恩惠”之后,必须谨守规矩,时刻不忘本分。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深刻的惶恐与示弱,小跑上前几步,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朝着书案后的沈明澜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碰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明瑗……明瑗多谢嫡姐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带着刚沐浴后的湿润和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宽大的新衣更显得她格外单薄脆弱,如同一只刚刚获救却仍惊魂未定的小兽。
沈明澜被她这突如其来、近乎卑微的大礼弄得愣了一瞬,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随即微微蹙起眉头。她并不习惯也不喜如此沉重夸张的礼节,尤其是对着一个看起来如此幼小无助的孩子。
“起来。”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清冷,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指令。
“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行此大礼。”她目光微转,示意旁边的春祺去扶她起来。
然而沈明瑗却固执地不肯起来,她抬起头,眼圈迅速泛红,水光在眼眶里积聚,但这次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望着沈明澜,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近乎虔诚的感激,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倾诉欲。
“对嫡姐来说……或许只是路过时的一句话,是举手之劳……可对明瑗来说……今日若不是嫡姐恰好路过……钱妈妈的那一巴掌定然是躲不过的,她们下手从来不知轻重……”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却努力说得清晰,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恐惧一次性倾倒出来。
“这还不算完……她们之后还会变着法地折磨我,找由头克扣我的饭食,让我去做院里最重最脏的活计,还会去李嬷嬷、甚至……甚至去母亲那里告我的黑状,说我性子顽劣,不服管教……我…我可能真的会被她们慢慢折磨死,或者…或者就像她们平时吓唬我的那样,随便找个由头,把我配给庄子上的糟老头子……”
她越说越伤心,这些日积月累、几乎将她压垮的恐惧和委屈,在此刻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可靠的宣泄口,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她们……她们早就贪墨了姨娘留下的最后一点体己钱……还每月克扣我的月银和份例炭火……送到我房里的,都是她们挑剩下、甚至不要的东西…穿的吃的…连…连府里稍微得脸的丫鬟都不如…呜呜…”
沈明澜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指尖微微泛白。
她看着跪在地上、哭得肩膀不住耸动、几乎喘不上气的小女孩,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充满绝望与无助的控诉。那些话语,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割裂着房间里原本冷静理性的空气。
她虽早知道高门大宅之中,下人跟红顶白、欺软怕硬是常态,却也未曾料想到,竟会龌龊苛刻到如此地步!公然克扣月银份例、苛待衣食冷暖、甚至动辄打骂、言语侮辱……这哪里是对待一位府里的小姐?分明是作践一只可以随意欺凌的蝼蚁!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怒意,如同幽蓝的火苗,在她一贯冷静自持的心湖深处悄然点燃、蔓延。并非全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庶妹,更是为了这种毫无规矩、以下犯上、败坏门风的恶劣风气!
今日她们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作践一个庶出小姐,来日若自己稍有行差踏错,或是父亲的目光稍有疏忽,这些刁奴的嘴脸又会变得何等丑恶?这尚书府的规矩体统,难道真要败在这些蠹虫手中?
这府里积弊已久、欺上瞒下的风气,是到了必须下狠心整顿清理的时候了。那些倚老卖老、仗着一点微末权势便拉帮结派、欺压弱小的刁奴恶仆,也是时候该狠狠敲打一番,该撵的撵,该罚的罚,换上一批懂规矩、知进退的新人了。
沈明澜的目光不由从沈明瑗身上移开,掠过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明亮的庭院,看向更远处层叠起伏的青色屋檐,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而锐利,如同她深夜拨弄算盘精确计算利弊得失时那般专注冰冷,心中已飞快地盘算开来。
而此刻,正伏地哭泣的沈明瑗,透过朦胧的泪眼,偷偷地、飞快地瞥见了嫡姐那瞬间变得冷硬如玉石般的侧脸线条,以及她眸中一闪而过的、与她年轻面庞绝不相符的冰冷寒光与凌厉算计。
沈明瑗的心尖,不由得猛地一颤。
一种混合着敬畏、依赖、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寒冷的情绪,悄然取代了方才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单纯恐惧与委屈。
她似乎隐约感觉到,这位今日偶然出手将她从绝望边缘拉回的嫡姐,或许……并不仅仅只是一时偶然的怜悯或心血来潮。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