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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书
安得被送回了白水巷。人走出老远,荀晏还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师父,他有什么不对劲吗?”青衣人不由发问。
荀晏目光又落到青年身上,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青年名青啼,是他养的小鬼。其为人时,被父母抛弃在路边,自己将他捡回养大,起了名字,又收作唯一的徒弟。
师徒二人相依为命,情谊甚笃,本以为会一直互相陪伴到老,可数年前一次行动中对方不幸受重伤,自己发现时已经太晚,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徒弟死去。
人死如灯灭,本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可自己放不下执念,选择以禁术将徒弟炼成小鬼,永远留在身边。而青啼也包容了他的私心,放弃再入轮回的机会,就这样跟着他走南闯北,接单除魔。
“他是第一个能看到你的凡人。”荀晏喃喃道。
“或许就是有阴阳眼,这虽然少见,但也不稀奇……”青啼不以为然。荀晏的话却打断了他:“我握手时摸了他的骨。此人乃货真价实的童子命成格,难怪灵感如此强,学东西也如此之快。”他搓了搓手指,若有所思。
童子命是很常见的一种命理说法,通常一人若英年早逝,旁人便会说其乃观音座下童子,来人世短短一遭,就要重回仙界了。
可他们搞玄学的都知道,这些话大多是说给逝者家人当作安慰听的。真正的童子命极少,一旦成格,便是天生的学道好苗子,且必然早逝。
青啼困惑:“若是成格的童子命,便算半条腿迈入仙门,能看到我却也不奇怪。可他照理说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除非……”
除非有人为他续命。
“还有更怪的事。”荀晏顿了顿,“我曾给滕焕之算过命,他是长寿有福之人,不该这个年纪就走的。”算来,老者也才不到七十岁。
青啼:“你的意思是……他给人续命了?”
荀晏摇头:“时间对不上。况且续命之术会的人极少,他应当不在其中。我觉得奇怪的是……”他道,“安得此人天赋出众,之前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却只是学了些骗术。你觉得,老头会看不出他的天赋吗?”
青啼:“他若看出,却从未教他真本事,就是不想让他入行的意思。你方才和他说那么多,会否有事?”却是安得一路上问了一堆关于天师、妖魔的问题,荀晏都一一回答了。
荀晏冷哼:“他既有天赋,即便我不说,他就不会自己想法子去学吗?与其让他在门外胡乱撞,倒不如我给他指条明路。”
“况且此事着实古怪。”他沉思片刻,“当年老头离京匆忙,没人知道他为何离去,听闻他似乎干起了风水骗术,许多人以为他是想捞快钱养老,也就不再与之往来了。”毕竟正经的天师,多是有些傲气,不愿意与骗子为伍的。
“可他竟定居在了麓城,还盘了个店面,收了个徒弟,混得风生水起……”荀晏摇头失笑,很快又重归正色,“待我处理完这次的任务,我会将此事调查个清楚的。”
车缓缓靠在了一处独栋的小院外,荀晏熄火,开门下车,又为青啼也拉开门。
青啼却没动,抬头望他的眼眸有些担忧:“这次的任务,真不带上我吗?”
“那地方妖鬼太多,你目前能力还不够,在家等我便是。”荀晏看着他的眼睛,迟疑了下,忽地道,“你怪过我吗?”
青啼神色不变:“怎么问起这个?”
“若不是我自私,你或许已经重新投胎,而不是和我一起居无定所,除了安得,这么多年也无人能看到你。”荀晏感慨。
“我若怪你,就不会站在此处。”青啼笑了下,苍白冰冷的俊容仿佛雪山消融。
荀晏也知道,横死时青啼年岁已大,本就不是适合被炼成小鬼的年纪,且他对世间并无怨恨,若非其本身留下的意愿太强,自己是绝对无法留下他的魂魄的。
只是仍忍不住想要再问个答案罢了。
他长吐一口气,青啼牵上他的手,一人一鬼在路灯下只得一条影子,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
安得没回自家,特意让荀晏送自己到六如斋,一进门,打开门厅的灯,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门厅正对的墙上挂着毛笔写就的“六如”两个大字,是滕老爷子亲手写的,取自《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句话。
安得幼时曾问起老爷子,说他们搞风水的分明走的是道家路子,却以佛谒作店铺的名字,会否有些不伦不类?
犹记彼时老爷子笑着对他道,佛也好道也罢,都是一样的。诸行无常,你奈他何。
安得彼时懵懵懂懂,如今立在此处,才真是体会到什么是诸行无常了。
今晨离开这里时,他还满心想着怎么赚钱,怎么打出自己的知名度,接下老爷子的名气,将店铺经营得更好。
可也不过一天时间,一切都变了。原来世间真有天师,甚至他所以为的老骗子滕焕之便是其中一员,可老者却从未告诉过自己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甚至他并非麓城本地人,而是数十年前才从燕京搬来,自己都是从荀晏口中得知的。
荀晏还说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比如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妖、魔、鬼、怪、灵……他们中有善有恶,善良者能与人类和谐共处,邪恶者则会制造出各种混乱。而专门处理这些混乱的人,就是天师。
天师算是凡世中拥有奇异能力的少数群体。狭义上说,从前特指创立了正一盟威之道的张道陵及其后世子孙,后来凡是道行高深又精通术法的道士都被民间称作“天师”。但玄学界却不是人人都能领这个名头的——首先,天师必须得是正经授箓的道士,其次,天师需要经过异常监管处的考核并进行资格授予。
也就是说,天师,不仅得有正经师从,还得考证。
种种说法完全颠覆了安得的认知,而其中最神秘的当属所谓的异常监管处。据荀晏说,那是由人、妖、鬼三界合办的一个机构组织,专门处理跨界案件,比如妖杀人,人炼鬼之类。
滕老从前在燕京的玄学圈子中颇有名气,是有真本事的道士,许多国字打头的达官贵人都曾找他看事,在道教协会也有正经的职务,便是异常监管处也曾邀请他做顾问。
可就是这么个在各方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在二十五年前却一声不吭离开了首都,放弃了自己一生的事业。
他为何会甘愿离家来到麓城这个小地方,放着正经道士不做,选择当风水骗子?又为何会对安得屡屡隐瞒,无论是自己身世,还是玄门的真相?
若说是为了让自己远离危险,或许勉强能说得过去,可自己不是他在路边捡来的孩子吗?难道老爷子还能在首都算到麓城有人扔孩子,特意跑来收留不成?
况且照荀晏所说,自己天生灵感极强,这才能看到他身边的小鬼,而在今日之前,自己却并未看到过任何阴物……想来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他几乎瞬间便想起之前断裂开的铜钱手串,那手串自他有记忆起便被戴在他手上,滕老没提过它的来历,自己也从未有过质疑。那是老者给他的吗?
一切都不合常理,古怪至极。安得越是追溯往事,越是发觉从前的平静生活中似乎处处都潜藏着不同寻常之处,而自己对于被老者收养前的生活没有任何记忆,对他也从未真正了解,就这样在他为自己打造的环境中浑浑噩噩长到如今的年岁……
一种身处楚门世界中的荒谬感攫住了安得的心,他这才决定回到这个自己待得最久的地方一探究竟。
他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到隔壁的古玩店老板闭店回家,路过外面叫了他一声,安得才回过神来。
“宋伯伯,你回去路上小心。”他回头朝着褐色唐装的老者打了个招呼。老者看他的目光有些惊奇:“今天怎么穿成这样……我刚才从外面过,看一个白影子立在这里,可吓了好大一跳呢!”
古玩店老板和滕老爷子是票友,平日两边没生意时,二老时常相约去附近的公园里听评剧,之前滕老去了,宋老板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安得笑笑:“今天去办了个大单子。”他这么说,宋老板就明白了,笑呵呵点点头。
他们做古玩生意的,水分也大着,明白干什么事穿什么衣服的道理。
“不过你也别太拼了,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宋伯临走前不忘嘱咐安得,可没走出几步又退回来,“对了,你爷爷他之前在我这存了一大批书,好多年了也没来取。既然人不在了,你哪天也来收拾收拾,带回家去吧。”
他们邻里间自然知道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滕老将安得当亲孙子,他也看在眼中,故而默认老者遗物也就是安得的了。
安得闻言猛地抬头:“什么书?”他之前还在想不知老爷子书房里曾经那些书里能不能找到相关线索,此时听宋伯这一说,好似瞌睡的人遇着了枕头。
宋伯被他吓了一跳:“我也没仔细看过呢,约莫是些旧道书之类吧,有好些都散架了,你之后还有的整理。”
安得冷静下来,想了想道:“宋伯,我今晚就去整理可以吗?”
宋伯愣了愣:“这么着急啊……”他咂咂嘴,“不过也行,就在我店后面的老库房里,你知道怎么走吧?”
他将钥匙取下一串给了安得,自己慢慢踱步走远了。安得快步走到隔壁店侧的小院门边,先用一把生了锈的铜钥匙将大门打开,闪身进去后将门合上,又走到一处低矮的小房子前。
这院落与前面的门面是连通的,矮房子用来放货,因为不用于接待外人,连好好装修都懒怠,便是清漆水泥的模样。
安得上前开了门,推开,一股空气久未流通造成的轻霉味窜出来。他伸手在鼻前扇了扇,开门通了会儿风,才在墙上摸索着将灯打开。
“啪”一声,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环顾库房,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雕塑等,也没有认真摆放,就这样随意混乱堆着,其上落满灰尘,据说是宋伯觉得这样比较有古意。
他眼花缭乱,忽被一声细响吸引了注意力,抬眼看去,与一双绿豆大的小眼对上目光。
那小东西的眼中满是狡诈,看着安得傻乎乎的样子,以前爪打理了下自己嘴边的皮毛,像是个老谋深算的老头正在捋胡须似的。
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灰色大老鼠!
老鼠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跑,窜到屋子角落的位置,又跃上一个木制博古架的格窗,待安得赶上时,已经不知去向了。
库房闹老鼠!这事之后还得告诉宋伯才行。安得心道,转而打量面前的博古架。
博古架是紫檀木的,上面杂七杂八放了一些瓷瓶、玉镇纸、砚台一类的小摆件,除此之外,许多格窗内都堆了书籍。
那些书大多是手写的,封面或残缺,或是直接没有封皮,显是有些年岁了。
安得转了转,随手拿起一本书来。
他动作尽力放得很轻,但在他拿起书的一瞬,那本老旧的线装书还是散架了,散落的泛黄纸业蝴蝶般四散飘飞,洒了一地。安得连忙弯腰去捡,没捡几张,动作顿住。
他手边这张书页上画了一道符,即便过去多年,画符的朱砂早已挥发大半,变为有些暗沉的红,但符文笔锋间的地道依旧能透过纸张传递出来,令人得以窥见当年写书人的些许性格。
在符文旁边有一行以毛笔竖着写就的小字,书曰:破煞符,敕令符头,对宿符身,罡作符胆,雷祖入讳。对山野木精,夜叉僵尸一类有奇效,盖因其生于幽暗,格外畏惧雷火。
字旁边还有一些细细的墨线,将符文的符头,符身,符胆都引出来,又一一作了注解,简洁明了,即便是安得这等外行,也能很快看懂个大概。
他几下将整张纸浏览过,忙又捡起旁的纸页来看,可一连看过几张,却又都没有在讲画符了,有些说的是相面,有些说的是摸骨,还有法印,咒语等等……
安得想了想,几下将各处的纸页收集到一处,在手中汇成厚厚一叠,又清理出一块空旷地方坐下,一张一张,将他们分门别类。
不知过了多久,安得面前整整齐齐码了七份纸堆。而他也对这本书有了初步了解。
这是一本主讲符法的书,但还涉及到了法咒、手印等各个方面,囊括道家五术,可说是一本奇书。
写书人对道法明显钻研极深,博古通今,才成就这一家之言。安得不知作者是谁,但很难不对其心生景仰,同时也笃定,这定然是老爷子曾经的藏书之一。
他满怀期待,又去翻看架上其余书籍,却很快大失所望——那些书中虽然也有许多道法奇闻,但都远不如第一本书那般令他一眼惊艳,大多不过是照本宣科,从别的民间故事中搬来的内容罢了。
安得将书整理好,分三次才全部带回了隔壁。此时已经凌晨,他便索性不回家,在店里住一晚。
店里二楼有两个房间,大些的是老爷子的,如今还保持着他生前的样子空置着。小一些的便是安得的卧房,从前生意最旺的时候,随时都会有人上门,他有时便住在店里,帮着接待客人。
他很快把床铺好,枕头被子套上,而后冲了个澡,收拾妥当后拿上那叠旧书回了自己房间,又将书中内容按照对目前的他来说的作用大小对其重新排序,随即慢慢翻看起来。
书中的摸骨、相面以及算卦虽然也十分有用,但与他目前的业务关联性不大。况且他最想学的是除祟的真本事,其余部分倒是可以缓一缓。
然而听闻画符要祝笔,祝纸,祝水,还要静心存想,凝神静气,对目前的他来说太过困难。因此安得看来看去,还是决定从之前已经误打误撞成功过一次的法印入手。
书中总结了许多法咒和对应手势,甚至手势不仅有文字描述,还有详细图解。作者实在很贴心,生怕看书的人学不会一般。
安得大致翻看过一遍,困意上涌,看了下手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左右现在也记不住内容,他便将书页理了理放到床头桌上,关了灯躺回床上。
老爷子过世后,他挺久没在店里住过了。倒不是害怕什么,只是怕想起以前两人相处的细节,徒惹伤心。
可此时久违地躺在熟悉的地方,闻着老旧家具独有的木头香气,他只觉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将他包裹住,很快眼皮都支不起来,意识迷蒙。
改天要想办法将那些书页重新装订起来才行,总是这样一张张地翻看,着实有些不方便。只是这书原先是线装本,他也不会装,还得找专业人士操作才行。
在彻底陷入梦乡的前一刻,安得打定主意要找宋伯帮忙,随后就再也没力气想其他,沉沉睡去。
黑暗的房间内须臾只闻青年均匀的呼吸声。空调送风吹拂着窗帘,他的呼吸也随着那帘子晃动的频率一松一吐。
无人察觉窗外有道小小的灰影一闪而过,身后拖着一条长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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