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月色惨白，江芷行尸走肉似的走在回回雁峰的路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三寸钉对她说的最后那一句：“我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好好考虑，是要那个白毛小子，还是要我这个师父。”

　　她浑浑噩噩进了房，连江盼宁喊她都没理，仿佛魂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

　　因为不困，所以她并没有上床，孤零零一个杵在黑暗里，推开窗子去瞧天上的夜色，神情无悲无喜。

　　不知过了多久，林婉婉推门进来，用火折子燃好灯，端着烛台走到江芷身旁，道：“想什么呢？”

　　江芷遥望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说：“我在想，我这一身血肉是父母给的，一身本领是师父给的，倘若除却这些东西，我还能给自己剩下什么。”

　　林婉婉断出江芷与三寸钉不欢而散，但没把问题想到那么深，仍把矛盾点定在李秾身上，安慰道：“瞧把你愁的，肯定是她又对你说了不少过分的话。可不管怎么说，你和李公子是生死相随的情分，不能被她这么硬拆了，实在不行咱们就换个地方躲清净，让清云子前辈好好劝劝她，过段时间再见，看她能不能想得开。”

　　江芷却摇摇头，道：“不止因为李秾。”

　　林婉婉狐疑起来，仔细想了一遍也没有想通，只好问：“那还因为什么？”

　　江芷心中酸苦交加，但一时无法脱口而出，这时外面传来了常乐的哭声，江芷索性让林婉婉出去了，继续留自己一人冷静。

　　天上繁星闪烁，好比人间灯火。

　　江芷的心，却在这“灯火”下，越发沉了下去。

　　两日后的晌午，天空万里无云，江芷再次去了祝融峰。

　　江盼宁怕那童颜妖怪发疯伤他姐，硬着头皮也跟了过去，结果才到天尺庵门口就被江芷强行留下了，小屁孩子杵在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手都不知道该放哪。

　　阎陵光仰个树底下朝他招手：“哎！小子儿！过来，我教你怎么给人摸骨算命。”

　　另一棵树下，同样仰在地上的左丘行拨开眼上两片树叶，脖子一转朝着阎陵光骂骂咧咧：“你是教他算命还是教他骗钱？居心剖侧！误人子弟啊你！”骂完朝江盼宁一扬下巴，义正辞严道，“过来，白大哥教你打牌。”

　　江盼宁：“……”

　　他忽然觉得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左丘行想一出是一出，说打牌就打牌，很快，树底下支起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面摞满了一块叠一块的麻雀牌。

　　他最后一副麻雀牌早被他爹一把火给点了，现在手里的这副是他来了衡山以后自己锯木头割块比葫芦画瓢滥竽充数做出来的。

　　牌面上的图案跟鬼画符似的，好好的幺鸡画的好似乌鸦崽，还是瘸了腿的那种。

　　面对江盼宁嫌弃的眼神，左丘行嘿嘿笑道：“糙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强。”

　　巴蜀之地麻将之风盛行，上到老下到小都能露出两手。

　　但江盼宁还没怎么接触过这种消磨时光的蹊跷玩意儿，提到玩牌，他下意识脑补了赌坊里面拿着筛盅摇头晃脑，最后输到家破人亡的赌鬼恶棍们。

　　于是抬腿退避三尺：“要玩儿你们玩，我才不玩。”

　　说完不愿意跟他们这群混账大人同流合污，自己找了棵桑树摘桑果去了。

　　最后的局面就是牌摞好了，人手不够。

　　左丘行抓耳挠腮寻思半天，一抬头，瞧见在树干上晒太阳的阴阳郎中，肚子里的坏水一翻腾，抱着树硬是把树上两人给晃下来了，非要俩老哥们儿凑个人手。

　　莫要问没什么意见，和小辈们一块玩玩也乐得热闹。莫要寻意见挺大，非说左丘行是玩物丧志，药人谷要完，左丘家后继无人。

　　但耐不住左丘行的软磨硬泡，还是极不情愿又气鼓鼓的坐在了桌子一边，嘴里依旧不停的絮絮叨叨。

　　“东风。”左丘行打出一张牌，揉着耳朵道，“您老就别说了，我压根就不是当大夫一块料，你与其在我这儿跟我絮叨，还不如去跟我爹说一声呢，要他赶紧抓紧时间再要一个，指望王八上天也不要指望我以后能继承家业。”

　　不料莫要寻听完竟是怒斥一声：“我呸！谁要去见左丘和光那个王八蛋，反正我这半天就是在狗拿耗子，你爱听不听！”

　　狗拿耗子……老头急起来连自己都带着骂，左丘行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真郁闷。

　　“八万。”左丘行又出一张牌，说，“过去忘了问您二位了，你们俩和我爹到底有什么过节啊？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来还这王八蛋那王八蛋。该说不说，我家老头除了古板了点严肃了点脾气差了点得理不饶人了点，其余也没什么错处能让人挑呀。”

　　这时阎陵光将牌仰面一撂，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各位，清一色，胡了。”

　　左丘行崩溃：“不是吧这也行！重新来！”

　　阎陵光闻声罢工了，两手一瘫扬声道：“不对吧，我赢了，你们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这就过去了？”

　　左丘行白他一眼：“开始就说过了不玩钱的，你说你想要什么吧，我从家里出来的急，值钱东西一点没带，兜里还有两颗胖大海，你要想要自己来掏。”

　　阎陵光“嘁”了一声，十分瞧不上眼似的，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们仨一人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要是觉得听着合理，这局咱就算过去。”

　　阴阳郎中年轻时没少折腾，拜过药人谷，跪过明教老教主，俩人身上的故事加起来还真不少。

　　最主要的，是归根究底在场的居然也没外人，说话没必要藏着掖着，跟谁不知道谁底细一样。

　　莫要寻没吭声，莫要问来了兴致：“你说你想听什么吧！”

　　阎陵光眯眼笑了笑，狐狸似的，静悄道：“我想听的问题就是白公子刚刚问过的，你二人放荡不羁不习惯药人谷的生活我倒能理解，但为何会如此厌恶左丘和光呢？这里面是有什么隐情吗？”

　　莫要问重叹一口气：“唉！哪有什么大不了的隐情啊，我们哥俩就是不乐意瞧左丘含光那一副时时刻刻天之骄子的做派。所到之处场面那叫一个大呀，整个药人谷的人都恨不得跪下亲他脚趾头，何况都是一个娘生的，凭什么他被这么众星捧月，他那个孪生弟弟就——”

　　莫要寻突然咳嗽一声，莫要问便就此闭了嘴，砸吧了两下嘴巴，猛灌一口茶水，把想说的话都给压下去了。

　　阎陵光仍旧眯眼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问题已经没有留恋。

　　左丘行却皱着眉头左思右想，挠着后脑勺道：“那怪不得我爹这么独断，合着是打年轻的时候就被惯坏了，天啊，我怎么就成了他儿子了，我真是太可怜了。”

　　阎陵光将目光从莫要问身上收回来，改投到莫要寻身上，轻笑一声道：“到你了，老前辈。”

　　莫要寻哼了一声，一脸悉听尊便的德行。

　　阎陵光托起腮，悠悠道：“据我所知，老教主当初待你并不薄，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初你到底为什么会叛出明教。”

　　阎陵光的眼神细而尖锐，像根软针，直往人神经里戳。

　　莫要寻丝毫不惧，抬眼与之对视道：“我进明教前，觉得里面是一群强者。进去以后，发现里面是一群懦夫，所以我又出来了。”

　　阎陵光显然受到了刺激，额头青筋都跳了跳，压着脾气笑问：“何出此言？”

　　莫要寻却冷笑一声，一双锐利视线似要穿过对方皮肉直抵灵魂最深，沉声道：“你们心里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阎陵光伏在桌子上的手不知何时用起力，指尖直把桌面刺穿，眼里的滔天杀意骤然升起。

　　“哎！你们吃桑葚吗！”

　　江盼宁攀着树干而来，从树上撒下一大把红中透紫的桑果，正中四人围绕的麻将桌。

　　树上，江盼宁抹着嘴角的哈喇子，不怀好意的笑着：“快尝尝，可甜了呢。”

　　莫要问个老顽童率先拾了颗丢到嘴里，结果差点把门牙给酸掉，面皮子都随之一抽。

　　就这样还忍着眼泪强点头：“真甜真甜！你们仨快尝尝！”

　　莫要寻和阎陵光都一眼识穿了他这点捉弄人的小伎俩。

　　只有左丘行没心没肺往嘴里塞了一颗大的，神情没怎么变化，嘴上感叹道：“呀，真甜。”

　　阎陵光嘴上的笑逐渐意味深长起来，盯着左丘行瞧了又瞧，看似无意的抛出去句：“白公子，你的味觉是怎么坏掉的？”

　　左丘行一愣，表情僵成了石头，嘴里的桑葚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时间竟分不清阎陵光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回答我啊，白公子。”阎陵光笑着，看似无所谓的模样，“就差你的问题了。”

　　就在这时，天尺庵内传来一声巨响，似风临戈壁。

　　几人立刻起身朝石阶奔去，踏上石阶未等走完，便见最上一层有一道道血珠顺着石头纹理蜿蜒而下，滴答直淌。

　　江盼宁眼最尖，看到血的那一刻比任何人跑得都快，众人只见他前脚冲进天尺庵，未等眨眼功夫，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姐！”

　　天池庵中，火神像下，江芷站在血泊里，一身白衣被血浸透，连背影都是一片血色。

　　她视线中一片模糊，看不清高处的三寸钉是何表情。

　　丹田已毁，骨骼俱残，经脉节节断裂之痛好比粉身碎骨，可她却感觉不到痛苦，心中只有畅快。

　　她朝着神像下的那一小道身影拱手一揖，血顺着发丝滴在脚尖。

　　“师父，从今往后，徒儿不欠你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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