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落时见你

　　寒假的雪，是这座南方城市罕见的慷慨。

　　鹅毛大雪簌簌扬扬落了一整夜，清晨推开窗时，天地间已是一片苍茫的白。顾纪筠是被鼻尖的凉意冻醒的，他窝在宋寒山怀里，整个人像只贪暖的猫，脸颊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指尖还无意识地勾着他睡衣的系带。

　　宋寒山醒得早，正垂眸看着怀里的少年。窗外的雪光映在顾纪筠脸上，衬得他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卷翘着，眼尾还带着一点哭过的红痕——那是昨晚告白后，喜极而泣的痕迹。

　　高三的寒假本该被试卷和补课填满，可宋寒山硬是给顾纪筠放了假，说要陪他好好过一个属于他们的新年。此刻，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顾纪筠的发顶，声音低柔得像窗外的雪：“醒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顾纪筠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的胸口，鼻音浓重：“不睡了……你抱着我，暖乎乎的。”

　　宋寒山低笑出声，胸膛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惹得顾纪筠发痒。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碎雪的光：“宋寒山，我们今天去堆雪人好不好？”

　　“好。”宋寒山捏了捏他泛红的鼻尖，“不过要先吃早饭，你昨天闹到半夜，胃里都空了。”

　　顾纪筠撇撇嘴，却还是乖乖点头。他知道宋寒山最疼他，也最管着他，从前他还会炸毛反抗，可自从昨晚确认了心意，他竟觉得被管着也是一种甜。

　　两人洗漱完下楼时，阿姨已经做好了早餐。热气腾腾的牛奶，刚煎好的溏心蛋，还有顾纪筠最爱的草莓酱吐司。顾纪筠吃得香甜，宋寒山坐在对面，时不时给他递纸巾，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只是没人注意到，顾纪筠低头咬吐司的瞬间，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钝痛，又悄无声息地钻了上来。

　　从后脑勺蔓延开，像是有根细针在慢慢扎着骨头，带着一种沉滞的酸胀。他攥紧了手里的叉子，指甲微微泛白，却还是强撑着扬起笑脸，对着宋寒山说：“这个草莓酱好甜，你也尝尝。”

　　宋寒山笑着咬了一口他递过来的吐司，目光落在他脸上：“确实甜，比你还甜。”

　　顾纪筠的脸颊瞬间爆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甜得像揣了蜜。他赶紧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牛奶，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也试图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疼痛。

　　他以为是昨晚哭太久，又熬夜抱着宋寒山说话，累着了。

　　毕竟，半年前的复查报告上，医生明明说过，情况在好转。

　　吃完早饭，两人换上厚厚的羽绒服，踩着积雪去了小区的公园。顾纪筠像个撒欢的孩子，在雪地里跑着跳着，抓起一把雪就往宋寒山身上扔。宋寒山笑着躲开，反手抓了一团雪，轻轻揉成球，却只是温柔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别闹，小心摔着。”

　　顾纪筠哼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停住脚步，蹲在雪地里开始滚雪球。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却兴致勃勃，嘴里还念叨着：“要堆一个大大的雪人，脑袋要圆滚滚的，还要给它戴围巾，就像你给我织的那条一样。”

　　宋寒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弯腰的背影，眼底的温柔快要漫出来。他走过去，弯腰替他拍掉沾在帽子上的雪，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的后颈，却察觉到一丝不正常的滚烫。

　　“纪筠，”宋寒山的声音沉了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顾纪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啊，我不冷……”

　　话没说完，那股钝痛又猛地袭来，比刚才更甚。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手里的雪球“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一片。

　　宋寒山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眉头紧锁：“顾纪筠？你怎么了？”

　　顾纪筠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攥着宋寒山的手臂，指节用力得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头……头有点疼，没事的，歇会儿就好。”

　　宋寒山的心瞬间揪紧了。

　　他太清楚这疼痛意味着什么。

　　半年前，顾纪筠被查出骨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症状——颅骨上的病灶，总是会带来猝不及防的钝痛，像钝刀子割肉，疼得人直不起腰。

　　当时的手术很成功，后续的化疗也坚持了很久，复查时医生说病灶控制得不错，甚至有缩小的迹象。宋寒山以为，他们终于可以摆脱那该死的病魔，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一起，看着顾纪筠长大，看着他考上心仪的大学，看着他一辈子笑靥如花。

　　可现在，那熟悉的疼痛，又卷土重来了。

　　宋寒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蹲下身，与顾纪筠平视，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是不是很疼？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

　　顾纪筠却猛地摇头，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像只倔强的小兽，却硬是挤出一个笑脸：“真的没事，就是累了。宋寒山，你别担心，我们堆完雪人好不好？”

　　他怕，怕去医院，怕听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他好不容易才和宋寒山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他不想让这一切，都被病魔夺走。

　　宋寒山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顾纪筠的倔强，也知道他的恐惧，他只能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慌，伸手将他紧紧抱进怀里，声音沙哑得厉害：“好，我们不堆雪人了，回家，我给你煮姜汤，好不好？”

　　顾纪筠埋在他的怀里，鼻尖蹭着他温暖的羽绒服，感受着他急促的心跳。那阵疼痛渐渐缓解了一些，他却忍不住，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浸湿了宋寒山的衣襟。

　　他不敢哭出声，怕宋寒山担心。

　　宋寒山抱着他，指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雪还在无声地落着，覆盖了地上的脚印，覆盖了远处的长椅，也覆盖了两人之间，那道悄然裂开的，无人敢触碰的裂痕。

　　宋寒山低头，吻了吻顾纪筠的发顶，声音低得像叹息：“纪筠，别怕。”

　　别怕。

　　可他自己，却已经怕得要命。

　　他怕这场雪，会把他的少年，从他身边，彻底带走。

　　怀里的顾纪筠，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过的。

　　就像这雪，落了，就融不了了。

　　就像那藏在骨头里的病，来了，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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