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解厄[重生]

　　晦灵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世间的最后一点生气。

　　燃香谷已有一半陷入死寂。大部分幸存者都聚集到了那截焦木跟前，却也都心知这里亦难逃一劫。

　　有人轻哼歌谣，有人高声咒骂。有人嘟嘟囔囔，有人疯疯癫癫。还有人睁着眼，悄然死去。

　　这片地方并非寂静，却无处不透着绝望。

　　百里瑶光仍如雕像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韩生看着阳光从她身上慢慢消失，随后换做满月的清辉。日月星辰一如往日，似并不在意这个世间如何变化。

　　“仙子。”

　　他终于挪动脚步，轻声开口唤她。

　　百里瑶光茫然抬头，迟钝地打量着他。随后她说：“你还在啊。”

　　心头疼痛难忍。韩生攥紧了双拳，听到她语气淡淡地说：“我已无计可施。你不必再陪着我。”

　　她转过身，慢慢朝青冥屿走去。

　　听见青年紧跟上来，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说过，我与灵枢同在。”

　　身后传来青年倔强的回答：“我也说过，我不走。”

　　她蓦的停下了，肩头微微起伏。韩生紧抿着唇，慢慢走到她身侧。

　　他们并肩踏入青冥屿，重新回到那片幽暗的藤蔓峡谷。

　　灵枢正在一点一点变灰。百里瑶光安静地站在巨柱面前，手指轻抚着逐个失去漂亮翡翠色的木髓。她似又回到了先前苦心钻研大阵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亦不怎么看其他。

　　只是韩生发现，她有时神色茫然，指尖的金光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手腕，最后勒出道道红痕。

　　不过短短半年，她失去了挚友、同伴、师长，还有自己栖身的家园。她将救世的重任一力担起，却疲于奔命，被接连的挫败压得喘不上气。

　　韩生想：她太累了。

　　他想揽住那单薄的肩头，哄她一句“你已尽力了”。然而最终，他只是抱剑而立，沉默地守在她身侧。

　　灵枢再一次如同濒死的病患一般，在她手中吊着口气。仅剩的幸存者陆续来到他们四周，看着晦灵如同潮水般起起落落，在不远处拉锯。

　　有人轻声劝她：“不若算了吧。”

　　她却转头问身边的青年：“如此勉强，可真有意义？”

　　韩生望着她，如同望着黑夜中唯一闪耀的寒星：“仙子不愿放弃，便是有意义。”

　　“不愿放弃又如何？”百里瑶光露出自嘲的笑容。灵枢上的手来回摩挲，却始终没能挪开。

　　青年沉默片刻，缓缓应道：“不如何。”

　　他露出极浅的笑意，语气温柔而坚定：“只不过我同仙子一样，都不怎么相信天命。”

　　而天命也不怎么愿意眷顾凡人。

　　濒死的病患最终还是撒手人寰。晦灵涌来的那刻，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仅剩的一缕残魂亦烧得干干净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来世。晦灵吞噬着他最后的生气，思考变得十分缓慢。

　　他想：若有来世，愿她一生顺遂。

　　然后，在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点时，他又有些委屈地想：为何仍如此痛？

　　过往记忆并未像幼时村里阿婆说的那样，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而是霸道而杂乱地在脑中冲撞。本该燃尽的神魂仿佛是在虚空之中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提醒他先前不该如此恣意挥霍。

　　他甚至看到了一些新的记忆。那本该被当做濒死前的幻梦的，但他莫名知道那不是。

　　脑子迟钝而顽强地思考着。

　　记忆被一片片地清理排列，最后组成他能理解的样子。长久以来的浓雾终于散去，化作心头的酸涩和懊恼。

　　他想：我竟又来迟了。

　　银白灵力的光芒渐渐变强。缚住神魂的紫色符文像被烫到了一般，痛苦地坚守着。另一团墨绿色的灵气包裹在最外头，似犹豫着到底要帮哪边。

　　既然灵枢送他重来一世，想必不介意在此处再帮他一回。

　　韩生如此自我安慰着，不知费了多久，才终于捉住了一缕墨绿。周身经脉被逐渐唤醒，他吃力地拉扯着那团灵气，慢慢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紫色符文终于被灼烧的神魂推开一丝缝隙。

　　缠绕周身的藤蔓如梦中惊醒一般，游动着松开了他的咽喉四肢。有根藤蔓甚至扫过他的虎口，将脱落的剑柄轻轻塞回他的掌心。

　　重获武器的剑客并未动手，只低喝了一声。

　　藤蔓四散的瞬间，紫色符文扭曲跳动着，很快消失在了银白的火焰中。

　　韩生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惊惧万分的脸。谢明澈被金色灵力钉在了灵枢之上，下巴已被卸开，口水顺着半张的嘴流下来。

　　“放心，在解开缚魂阵之前，你绝不会死。”

　　百里瑶光的背影挺拔如常，语气淡淡。金色灵力拧着谢明澈的右小臂，生生掰向了另一个方向。

　　苍老的脸变得愈发可怕扭曲。干涸的嘴唇不停蠕动着，眼珠似要跳出眼眶。在看到年轻剑客的那一刻，巨大的绝望笼罩了御灵师的全身。

　　缚魂阵……怎么可能！

　　骨头继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身体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如同一片残叶糊在了灯扇上。明明用灵力折磨神魂更为方便，但百里瑶光选择了让场面最难看的方式。

　　谢明澈竭力发出“嗬嗬”的气音，疯狂扭动着，试图让她回头看一眼。但身前的人仍不紧不慢地捻动手指，金色灵力没有丝毫犹豫，轻盈地寻找下一块可以碾碎的骨头。

　　“解开缚魂阵。”

　　清冽的声音听着格外冰冷。金色灵力钻入御灵师的心口，保证他的心脉依旧跳动。

　　这场面完全不在韩生的意料之中。

　　青年握着剑，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给他个痛快。余光瞥见一旁的姬清源，他刚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衣袖就被一把拽住了。

　　姬清源神色微妙，见他如同见到了救星，转头高喊：“百里仙子！韩少侠他没事了！”

　　话音未落，百里瑶光满脸煞气地骤然回头，冷不防看到青年略显茫然无措的面容。

　　她手下一顿，金色灵力失了力道，掐得谢明澈直翻白眼。喉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御灵师激烈挣扎，却仍被牢牢摁在灵枢之上。

　　韩生这才发现，谢明澈身下的那片木髓已全碎了，裂痕正慢慢扩散到整个灵枢。心中陡然一惊，他匆匆上前，却见百里瑶光猛的转过身，抬手甩出一道金光。

　　没有再发出一点声响，昔日的阵法泰斗就这样垂下头，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百里瑶光指尖冰冷，死死盯着这具四肢扭曲的尸体。若此时有谁不知情地路过，大抵会疑心是恶灵作祟，竟将人如此残忍虐杀。

　　戾气仍盘桓在心头，浑身的灵力都在叫嚣着要将这尸体挫骨扬灰。

　　但熟悉的气息就在背后，让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韩生抿唇走到她面前，将尸体挡在身后。她干涩地张开口，只说了个“我”字，便被大力拉入滚烫的怀中。

　　“抱歉，我来迟了。”

　　青年声音低沉，双臂将她圈得发疼。她怔愣一瞬，迟疑地回抱住他，慢慢将额头抵上他的肩。

　　呼吸渐渐急促，胸膛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眼泪一旦开始涌出，便怎么也停不下来。两世的疲惫在这一刻尽数占领了全身，伴着各种纷杂的情绪，令肩背不住颤抖。

　　“没事了，歇会儿吧。”

　　韩生低声哄她，笨拙地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她便当真合上眼，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青年小心地将她圈在怀里，慢慢坐到地上。抬眼看到姬清源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小声说：“仙子有些脱力，休息会儿就好。”

　　姬清源松了口气，脸上尤带了几分惊惧，后怕地说：“幸好你自行破了这缚魂阵，否则我真怕——”

　　他小心地打量了眼青年的神色，转而解释起方才发生的种种。

　　谢明澈以缚魂阵要挟百里瑶光自裁，又将自己同灵枢绑在一起，自以为在双重的投鼠忌器之下，必定能高枕无忧。怎料这下反倒戳了逆鳞，金色灵力再无顾忌。

　　百里瑶光几乎是抬手间就切断了他与灵枢的连结，毫不在意大片木髓崩裂发出的轰鸣。

　　破军解厄阵携带着熊熊怒火，将紫色符文悉数吞没。姬清源从没见过这样的杀阵，即便知道并非冲自己而来，双手也难以抑制地颤抖到拉不开弓。

　　他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看着金色灵力一视同仁地攻击着眼前的一切。

　　“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就是说，这个谢明澈确实罪大恶极，但是，呃，这个灵枢……看起来确实，呃，不是很好。”

　　姬清源耷拉着眉眼，忧心忡忡地看着满是裂痕的巨柱。他能感到灵气发生了变化，不知燃香谷是不是已受到了影响。

　　韩生没有抬头，只轻声说：“灵枢尚在运转，应无大碍。”

　　他顿了顿，又说：“仙子行事一贯冷静克制，方才那般……定是自有考量。”

　　姬清源将信将疑，却也只能讪讪地附和。

　　“啊哈哈，是啊是啊。百里仙子刚才已经，呃，使出了雷霆手段，都是谢明澈这厮不见棺材不落泪。咳，还好韩少侠你自行破阵，不然这场面估计会，呃，不太好收拾。”

　　韩生垂眸看着怀中的人，久久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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