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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外人,天外天
鼓声尚远,寒气已近。
汉白玉铺就的神道在晨雾中一直伸向圜丘,石灯幢井然如列队之军,风一吹,灯笼里的火焰轻轻晃动。百官冠服严整,在石板上次序跪正,呼出的白气在暗中升腾,又被冷风吹散。
梁伯如悄悄抬眼,打量着面前宏大高耸的建筑。祈谷门上大面积的苍青色琉璃瓦在寅时的冬日里变成压抑的青黑色,于背后的天空浑然一体。
《礼记》有云,以苍璧礼天。苍色是天空的颜色,在这一刻压抑,深沉,无边无际,令人自由,又令人窒息。
他无端想起年少时,因为自己父母双亡,族中见他孤弱,哄他入了宗祠族学后,吞家夺产。他只能在族学中囫囵吞下许多字句,羡慕范希文寄身破庙还能断齑画粥。不像他,日日餐风饮露,蕨根野粟,总觉得明天就会辟谷成仙,直上西天去了。
好在比天帝的接引来的更早的是他的娘亲。先梁氏的族长英年早逝,留下帝血天胤的夫人无依无靠。与妻主琴瑟和鸣多年的她决然不肯改嫁,亦不肯让虎视眈眈的族人染指亡妻留下来的一切。
孤身的女人并不肯由着所谓族老摆弄,她提起裙摆甩开所有人,闯进了祠堂深处,捡到了躲在角落里逐渐腐烂的他。
那才是天空的苍色,深沉又典雅,她疲惫的站在那,却锋利的像是一把名兵。
梁伯如收回思绪,东侧的君道上远远开始传来轻飘的细碎响声,身侧的傅安澜轻轻挪动了一下膝盖,而后随着唱礼声长长的拜了下去。
只见那抹深色的冕服自晨雾的尽头缓缓而来。冕旒垂下,将那张年轻的脸半掩其后,留下一截下颌的弧线与紧抿的唇。她步履极稳,九步一顿,每一顿都恰在刻划出的石纹之上。乐声自远处宫门而起,钟磬相和,一声声如雷殛天枢,逼得人不由得低下头去。
无人敢直视,众人只能看见她下裳上繁复细密的暗纹。云龙、山川、宗彝,随着脚步一线线掠过视野。那是只在典籍里读过的图案,如今实实在在踩在石板上,仿佛天地降临人间。
礼官再唱,皇帝和群臣分列神道两侧。玉石的神道毫不留情的劈开了天子与人的界限,众人一步一趋,目视着跟随着那个瘦削的身影穿过晨雾,稳步向前。
登圜丘时,号角声骤然拔高。三层石陛,每层皆九阶,她不假扶持,自下而上。冕旒垂落,谁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只能从她的背影猜度。腰背挺拔,双肩平直,没有一丝颤动。环佩叮当,一下一下,像是把人心里的不安都压碎。
帝位已设于南向正中。她至位前止步,太常寺卿高声唱赞。
迎帝神。
鼓一下,磬一击,乐作。赞者引词,礼官高声宣读,请上帝及配帝、星辰、风云雷雨之神降格坛前。群臣俯首,额头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乐声交织。她立在帝位之前,纹丝不动,直到唱赞声尽,才撩袍屈膝下拜。三跪九叩,冕旒随着叩首微微晃动,作却稳如一,。
礼官捧玉与帛上前。她按礼接过,亲自安置于案前。几日前还被陈璇揉捏抚摸赞叹一身好皮毛的牺牲早已检视完备,此刻由宗室列队抬入。青铜祭鼎与簠簋登豆一一就位,热气自肉俎上缓缓升起,袅袅的白雾绕着她的衣摆而上,杳然如青云。
《中和韶》声起,她移步案前,接过靖王奉上的玉爵。那只手在灯影里极为瘦削,却托得稳稳当当。赞者唱词,她随着节拍前行,跪、举爵、奠酒。
初献,天子亲行,乃三献之首,陈璇便是亲王之尊亦不得并肩同台。她只能从眼前人那一连串无比准确的动作里感到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仿佛这些繁琐的仪节并非背记而是自骨血之中浮现。
初献毕,礼部尚书梁伯如捧祝版上前。那一行行金书楷字,由梁伯如拟稿,沈明校阅,靖王亲笔,如今由傅安澜代为宣告于昊天。祝辞在坛上回响,狂风吹来,竟有几字被吹得破碎。她静静站在原处,冕旒垂落,看不见眼神
亚献、终献由沈明担当,行礼、奉爵、奠酒,一如典籍所载。偌大的三献礼却像是只围绕着一人展开。
帝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所有人的步伐都按着她的呼吸节奏起落,所有人的动作都向她所在的方位倾斜。一人之静,摄满坛之动。乐舞渐趋宏大,文武八佾在火光间列阵起舞,戟影翻飞,羽旄交错。
三献既毕,礼官奉上福酒与胙肉。冠冕微动,纤细的指尖捏起一小块胙肉,象征性地送入口中,又抿了一口酒。一啖一饮,与其说是享用,不如说是示众。
示天、示地、示百官,示众生,自今往后,承受天命者是她,从天而下分流到人间的一切福祸,也始于她。
号角再鸣,执事鱼贯上前,将案上的牺牲、酒器、玉帛一一撤下,按程式收贮或移往燎所。礼官高声宣读送神之辞,请诸神回位。天色渐明,圜丘之外的天空从苍青染上炽烈的红,一道微弱的鱼肚白正爬上东方云边。
最后的号令响起,她依礼从帝位移步至望燎位。燎炉早已预备好燔柴,祝版、祝帛与祭馔由执事者恭谨送入炉中。火种一引,干柴“砰”的一声爆开,火舌沿着柴堆飞速攀升,照得三层圜丘白石皆成赤金色。梁傅陈沈四人躬身退下,只留她一人站在火光之前,冕旒在烈焰映照下变得透明,若隐若现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与那柱直冲云霄的火焰合而为一。
按照典册,这一刻名曰“望燎”。天子注目熊熊火焰,将人间供奉与祈告顺着袅袅青烟托付于上苍。火光映红她的面庞,也映红每个人低垂的眼睫。有人在长跪中悄悄握紧了拳头,有人在热浪中思念故人,有人自暗处凭栏而望,脸上晦涩难明。
等到礼官最后一声“礼成”在坛上回荡开来,钟鼓乐舞戛然而止,周遭一切忽然静得几乎可以听见祭物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待到被顺义请去斋宫,陈璇的神思仍然有些飘渺。
“想什么呢?”
穆青推门而入,便见到先生定定的坐在窗边出神。这几日劳累,显得先生又苍白清瘦了些,穆青在心里掐算了几次,总觉得陈璇连腰身都细了不少。
陈璇忽的一惊,迟疑了下,仍下拜道,“见过陛下。”
少女的手烫的陈璇一颤,穆青借力将人扶起,细细摩挲着指下有些粗糙的皮肤,“先生同我生分了。”
一声长叹,陈璇历来对穆青是轻不得也重不得,这样的陈述句更是压的她心生愧疚。是穆青先成为“君”还是她陈璇把穆青看作了“君”,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陈璇只能静静的抬眼道,
“没有”
穆青也不接话,只微微抬手解开陈璇的耳珰,而后顺着颌线下移,一点点解开下颌的丝结。“我怎么觉得先生这几日又瘦了?”
年前入宫时还莹润如玉的下巴这几日便瘦的能触到骨头,穆青心下大为不满,但面上却是风平浪静,“定是这几日的素斋闹得,先生中午不如陪穆青一起进膳。”
被冷风吹的有些麻木的耳廓逐渐回温,微微有些恢复知觉,便被试图卸下冕冠的手若有似无的擦过。陈璇只觉得一瞬间被一股细碎的电流轰进了天灵盖,咬着牙才没让这阵战栗表现出来。
“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靖王自己不觉得这一声有什么,可落到穆青耳朵里,却好似被小猫鼻子呼哧了一下。她暗了暗眸,低声道,
“别动”
陈璇被这一声没来由的“别动”喝了下,茫然的看过去,穆青忙补了一句,“动了等会儿会扯到头发。”
等到要卸冠了,穆青抬手比划了一下,险些要垫起脚尖,心里咬咬牙,哄着陈璇道,“先生坐下来好不好?”
靖王殿下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坐在榻上道,“梁伯如前几日来见我说讨巡盐的差事。”
“嗯”,穆青抬手把冕冠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招手让人来拿,又转头过来拆网巾。
“我想着,国库眼下一穷二白,由着他去南边敲打一下也好”
陈璇毫无自觉,只老老实实的把前几日的事情和盘托出,椋秀带着宫人进来布菜,一扭头发现靖王殿下整个人都被陛下笼进了怀里,登时下了帘子站到侧面,捏着把汗准备让人一布置完就立马出去。
穆青并不在乎,只顺着道,“也好,让他出去走动一下,刚好把恩科主考的位置空出来,免得朝里个个都有心思。”
“傅帅做不了这事儿,我想着,要么让先生,要么让沈相去。”
磨磨蹭蹭的拆完网巾,穆青终于依依不舍的撒手,先生束发之后果然别有一番钟灵毓秀,漆黑的鬓发显得她越发面如冠玉,刚刚被冷风吹红的脸被热气一激,衬的她平白多了些生气。
话已至此陈璇不做他想,摇摇头道,“恩科一守便是三日,在贡院里盯着那些个举子抓耳挠腮,我不去。”
少见先生如此下意识的使性子,穆青心里软的能滴出水来,“那便让沈相去,先生做副使如何?”
椋秀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关起来,靖王殿下这哪里是枕边风,这都吹到陛下怀里了。陛下也是,这三言两语轻的,生怕一个字重了就把靖王给呼走了。
陈璇并不知道椋秀心里的万马奔腾,只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想了想,方才开口道,“好吧。”
顺义猛地掀开帘子放进来一阵冷风,吹得几个人都回过神来,穆青最早意识到见好就收,拉过陈璇道,“先生先垫垫,小厨房那得等些时候。”
椋秀使个眼色让人伺候着,把顺义换了出来,“你也是,毛毛躁躁就进来了,不怕坏了陛下的好事?”
“你啊”,顺义抬眼环顾四周,见着四下空旷,都忙的不可开交,这才小声道,”太上皇方才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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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是陈璇吹好了怀里风,还是穆青小朋友吃足了豆腐补足了钙呢?
少喝骨头汤,多吃蛋白质,争取长高高,不用垫脚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