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崴脚
非陆彧故意为之，是一添酒宫婢端着托盘掠过，埋头走时脚步加快，袄裙飘动，转身间连带着盏从那漆木方案上摔了下去。
在一片交谈声中，这并不算是大的声响，但这尖锐的四分五裂声可吸引了不少人侧目关注。
或是聚在这一处的人，一直在吸引无数专叮鸡蛋的苍蝇。
婢女扑通一声跪下，磕首颤声认错，神色紧张，连连咽唾哭泣：“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望大人饶恕，求大人饶命。”
陆彧宽白掌背青筋明显，淡然抚平袖边皱痕，置若罔闻，无所反应。
程懿将手上玉盏往臂弯间半撤，和善含笑，但并无说话之意，反倒是程嘉有些欲言又止。
江清晏朝前挪一步，抿唇，关切地瞧着年纪也不大的宫女，又朝庄清蘩投以希冀的目光。
庄清蘩并不管他人作何想，撩袍半蹲，用右臂上托住小婢想去拾起碎瓷的双手，紫衫伏在暗黄窄袖之下。
庄清蘩凝眸望向她发颤的身形，朝所有看过来的人解释，声音不大不小：“岁岁平安。”
并不是什么很难想到的吉祥话，但庄清蘩愿意为她解围。
陆彧眼皮都懒得掀，邀买人心的功夫，倒做得不错。
婢女慌里慌张得抬头，脸上如发洪水般湿润泥泞，她断断续续谢恩：“谢，谢大人原谅。”
右肩发力，庄清蘩带着跪伏的宫婢站起，如连绵群山平地拔起，婢女不知所措地等下一步动作。
庄清蘩一下取下幞头间簪的冰凉红果，将其赠给这慌张的宫婢：“退下吧。”
婢女细汗密布的双手摊开，小心翼翼地接着这精神的南天竺红果，感激地朝庄清蘩道谢。
陆彧凤眸间掀起一卷风浪，奈何转瞬即逝，只有溺亡其中的死鱼知道，他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判断。
赵锦熙耳听，眼却不观，摸上腕间成色不凡的玉镯，轻轻转动阔了半指的绿圆镯。
庄清蘩，这般心善啊，那最好办了。
钱政是最关注庄清蘩一举一动的，奈何离家前父亲语重心长嘱托过，遂惋惜地放弃了这给庄清蘩添堵的大好良机。
程嘉还想与江清晏说上一二，奈何没空余时间，只得遗憾留一句：“晏晏，我下次再往丞相府投拜帖。”
江清晏头有些晕晕的，脑中一片混沌，离回府还有些时辰，庄清蘩让怀枝带江清晏去醒酒。
怀枝接过含璃手上的斗篷，带人就近去了疏影园。
园子内铺了一层不深不浅的雪毯，种的是一大片绿萼梅，没有了春日的百般红紫，枝条上都挂着小朵小朵的雪花。
绣鞋踩过，如踩云端，发出簌簌声，让江清晏切实感到冬天的滋味。
暗红兔绒芙蓉花斗篷外亦缝了一圈白毛，将瘦弱的江清晏裹厚了半圈，远看就像未点上了灯芯的圆灯笼。
这梅花长得真好看，若移作芳女眉间花钿，或封入小瓮作胭脂，那才能香魂不散，活过四时。
只是为什么一次能见到两株一模一样的树？
江清晏没多想，听踩雪声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歪向前走，一下不慎踩到过长的斗篷，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
怀枝一惊，丢下手中的走马灯，连忙奔去扶。
江清晏双眼紧闭，五官皱在一起，额间全是冷汗，捂住脚踝处痛苦呻吟。
怀枝一看就知道是崴脚了，先用手扫落江清晏身上的雪，再打横抱起难受不已的江清晏。
“这是怎么了？”一宫装妇人款款而来，身后的侍女在一侧掌着灯。
“我家小姐出来醒酒，不幸崴了脚。”怀枝解释，抱紧怀中的江清晏，略带警惕地望着李妍。
“妾乃五皇子侧妃李妍。”李妍生得面善，自如走近，自报家门，春雨识趣地为主子照明。
她在席上见过江清晏一面，丞相府的小姐，轻松认了出来。
怀枝知道庄清蘩和诸皇子都没什么往来，无交恶，便是最好的交情。
江清晏面颊带着红，发髻凌乱，上头有化开的雪点，她强忍着疼痛，唇角连带着面靥往下勾。
“怕是崴得不轻。”李妍惋惜地摇摇头，熟练地从袖内取出一包糖，有些化开了，哄着江清晏先吃下去。
怀枝单手抱紧江清晏，腾出另一只手在为江清晏擦拭发上的雪水。
“吃了糖就不疼了。”李妍哄道，用萦带馨香的锦帕拭汗。
她已为人母，看着江清晏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幼女，遂将常备的荔枝糖也分了一块。
李妍脚尖往后撤半步，静伺怀枝的举动，替郎君结识庄清蘩，卖一份人情，也是很好的。
荔枝香盈入整个口腔，甜蜜的味道一入口，江清晏就安定多了。
怀枝问李妍能否再给一块糖，李妍将绣花锦囊系带一紧，慷慨地将所有糖都给了怀枝。
“我派人准备轿子先送你回去。回府后记得请大夫，桃红四物汤等舒筋活血之物，也记得服用。”李妍抚开江清晏挡在眼前的湿发，多嘱咐了几句。
庄清蘩闻此变故，更无心欢饮达旦，终熬到徽帝尽兴放人，如离弦之箭般乘车归家。
江清晏房内的灯火通明，往常喜欢倚在坐塌上读书写字的主人，此刻安静睡在拔步床里。
六扇山水屏风后单人剪影探头，含璃手拿一个空药碗，听见推门声，探头一看究竟。
庄清蘩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纱幔垂垂，呼吸声长而均匀，江清晏已睡着了。
再则，依照她的性子，已经跳起先唤一声老师了。
庄清蘩就近熄掉一盏落地灯，房间里顿时蒙了一层暗纱，二人走出闺房。
“才睡下？”庄清蘩瞥一眼怀枝手中瓷碗，却望着内屋，檀口中不断飘出白气，天又开始垂泪了。
“小晏说要等您回来才睡，我刚刚劝下服了安神药，才昏昏沉沉睡下去了。”含璃低头，望着碗底那未完全喝干净的褐色药汁。
庄清蘩微微颔首，今夜也不打算再扰人清梦了。
庄清蘩已经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为自己未及时劝阻江清晏换下斗篷而恼悔。
一个人慢慢踏雪而去，消失在漫漫夜色中，发红的指尖去掸落衣袖的雪，可惜扫去了又扬扬洒洒地铺满一身，才下衣袂，又上云鬓。
“您喝点参汤，切莫太过操劳。”藏绿将参汤轻轻放在公案一旁的桌子，顺手又拿黄铜夹子拨弄炭火。
“多谢。”庄清蘩放下了奏章，精神不大好，喝了一口参汤。
“大人谬赞。”藏绿添炭的动作干净利落，火光映得她冷白的脸红润几分。
庄清蘩捧瓷碗，又喝了一口暖暖身子，火刚刚生起，书房并不算暖和。
“小晏那，只有含璃一人，又出了今日之事，我……倒是觉得不妥。”藏绿的动作慢了下来，闲谈道。
“遣你去？”庄清蘩只当是玩笑话，附和一句，藏绿少见有表露心意之时。
“我，自是愿意照顾晏小姐的。”藏绿回放下火钳，回答的语气也有几分犹豫的样子。
庄清蘩细致入微，知道藏绿是真心动，她喜欢迂回表呈心意。
庄清蘩放下狼毫，将背全然靠在椅子上，带着股深长意味看向藏绿纤弱的背影，屋内寂静下来。
熏笼内的炭火突然发出噼里啪啦声，藏绿微微一惊，外面的烟花爆竹声也接踵而至，掩住暂时的沉默。
“亥时已过，您要休息了吗？”藏绿转头望向静坐的庄清蘩，主动岔开话题。
“物不平则鸣。”空灵语气荡在书房之中，藏绿并不能洞察主人的语气。
“你觉往日之荣宠不再，被含璃分去，是否？”庄清蘩走近，拿过铜夹拨弄炭火。
堆得凸起的炭火高两寸，顶部的黑炭高枕无忧，而挨着熏笼黄铜底座的长炭烧得灰间发红，似岩浆滚动，仿佛下一瞬就要喷涌到脸上，侵蚀这乱搅热浆之人。
“怎会？”藏绿长吸一口气，身子往后撤了一步。
“你是劳心者，不为我所治，反而难受？”庄清蘩擦干净手，泼了一杯冷茶下去，不足以熄灭这笼里的燃火，反发出震震响声。
茶水只一瞬被蒸发，藏绿望着黑炭上附着的碧色茶叶，冷叶配热炭，如青春美人嫁迟暮衰男，不伦不类。
“怀枝是武将，替我折真刀枪；你是文臣，为我斩暗箭，不曾有亲密高低之分。”
“至于含璃，是我掌眼留给江清晏的人，小晏缺含璃这般武艺超群之人。”庄清蘩不曾否认含璃今时之地位飞跃。
“舍怀枝我受割肉之疼，无你我更是切肤之痛。”
“我将话说明，文藏绿，是我庄清蘩缺不得你，切勿妄自菲薄，更别生其他念想。”庄清蘩希望藏绿能及时勒马走回原道，切莫以为钻了近道，实则穷途陌路。
藏绿即为藏虑，宋承为她取这个名字，便是想摈却她脑中多于常人的思虑，入微却不入心。
藏绿低眉，别过脸，她的声音很轻：“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只是……”，倔强的泪水夺眶而出，滴在烧旺的炭火中去。
“只是有些不平，我会调整好的，我还会是您需要的那个藏绿。”藏绿背身徒手抹去眼泪。
“书房不宜烧炭，有你送的参汤足矣，冷暖自知。”庄清蘩罩上熏笼，将乌发间那楠木细簪取下，蜷在手心约半个弹指，赠给藏绿。
“你拭泪的速度太快，若送一手帕，便不用如此破费了。”庄清蘩安慰，如为眼前人沐一层暖光。
藏绿红着眼眶接过，不为这富贵首饰，她认得这楠木长簪，是宋相留给庄清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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