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也许是连日来的操劳太过耗费精力。

　　确认孩子平安后，姜谕沉默着水下，从清晨到第二天天明都没有苏醒。

　　刚开始蝶生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直到给孩子喂完羊奶哄睡后，才发现姜谕似乎睡得太久了些。

　　看着晨光里姜谕苍白的脸色，蝶生心中一惊，颤抖着把手放到他侧颈，感受到脉搏强劲的搏动后松了口气。

　　或许是太累了吧。

　　“阿哥，醒醒，天亮了。”他凑到姜谕耳边轻声唤道。

　　姜谕没有任何反应，不像是睡着，倒像是昏迷了一样！

　　脸色一白，蝶生着急的下楼喊了泽州阿哥，让他去请蛊师来。

　　等待的时间很短，泽州很快就带了一个中年蛊师来，是平时经常出入小竹楼的，他们都叫他青水伯。

　　青水伯仔细给姜谕把过脉，让蝶生放心“圣主是劳累太过了，睡几天歇息过来了，自然就醒了。”

　　蝶生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他舒了口气，疲倦的让泽州送客，自己则是留在房间里看顾姜谕。

　　他看着面色红润安睡的姜明，又看看另一边脸色苍白的姜谕，发觉父子二人睡着时竟然有八分相像。

　　不由得扯起嘴角笑了笑，可想起那日姜谕冰冷的姿态，暗自唾骂自己愚蠢。

　　心念电转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看向窗外。

　　远远的，月亮河在阳光下像一条丝绸一样发着光。

　　死而复生的野望在他胸中鼓胀着发烫。

　　蝶生突然发觉，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上一次逃离失败，是因为姜谕能通过蝶灵感知到他的位置及时拦截。

　　可是如今……

　　姜谕昏迷了，他不省人事，说不定还要睡好几天才能醒来……

　　他的心跳在死寂的竹楼里擂鼓般作响。

　　一边是床上需要照顾的稚儿和昏迷不醒的……爱人？

　　另一边，是窗外那片他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代表着自由的山野。

　　那个根植于心底的念头，如同被春雨浇灌的毒藤，疯狂滋长。

　　他爱的只是传承，不是我。

　　现在继承者已经诞生，他不再需要我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压过了所有的不舍与犹豫。

　　当夜色彻底笼罩苗寨，雨声也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时，蝶生知道时间到了。

　　他迅速行动起来，动作轻捷得像一只真正的蝴蝶。

　　在房间里翻找出姜谕平日随手放在竹楼各处打造器物的散碎银块，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在外面世界却能换到活命的资粮。

　　将它们用一块软布紧紧包好，塞进怀里。

　　蝶生最后一次坐到床边，竹楼内只剩下孩子均匀细弱的呼吸声和窗外窸窣的夜虫鸣叫。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姜明恢复了些许红润的小脸上，那恬静的睡颜像一枚刚刚成熟的果实，散发着纯净无害的气息。

　　蝶生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孩子的眉眼，那睫毛的弧度，那微张的、吐着奶香气息的小嘴，无一不像用最温柔的刻刀，深深刻在他的心尖上。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孩子柔嫩得几乎透明的脸颊，那触感温暖而真实，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行筑起的冰墙，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不舍。

　　这是我的孩子……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

　　一股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

　　他想起孩子第一次无意识抓住他手指时那微小的力道；想起孩子在他怀里吃饱后，发出满足的、像小动物般的嘤咛。

　　想起孩子对着他露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齿的笑容时，那种足以照亮一切阴霾的纯粹快乐……这些碎片般的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他的决心冲垮。

　　蝶生的手指颤抖着，滑到孩子软软的后颈，那里还散发着熟悉的、带着奶香和淡淡药草味的温热气息。

　　他忍不住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孩子小小的额头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生命的暖意和平稳的呼吸。

　　这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极其亲昵的动作，他做得那样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

　　蝶生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阿爹不是不爱你……阿爹只是……只是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

　　他再也看不到孩子蹒跚学步，听不到他奶声奶气地喊出第一声清晰的“阿爹”，无法在他摔跤时将他抱起，无法在他病痛时守候在旁。

　　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都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斩断。

　　强烈的罪恶感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蝶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想着要不就留下吧，为了这孩子，继续活在这温柔的囚笼里，扮演好姜谕希望的，温驯爱人的角色，至少还能看着他长大。

　　但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更深沉的绝望压了下去。

　　留下又如何？看着他一天天更像他的父亲，看着他被陈规教导成下一个规则的守护者？

　　看着他最终用看“容器”一样的眼神看自己吗？

　　这种未来，比彻底的离开更让他恐惧。

　　蝶生猛地抬起头，像是怕自己再犹豫一秒就会彻底失去勇气。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的襁褓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他飞快地、近乎慌乱地用手背擦去眼泪，仿佛要擦掉这软弱的证据。

　　最后，他极其迅速地在孩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颤抖的、浸满泪水的吻。

　　那吻带着诀别的重量，和无尽的、无法言说的爱与歉意。

　　然后，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张让他心碎的小脸。

　　他狠狠心，将孩子往床榻里侧又挪了挪，确保他不会滚落，然后拉过被子，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角落，动作近乎一种偏执的细致，仿佛这是唯一还能为孩子做的事。

　　做完这一切，他僵直地站了一会儿，背对着床榻，肩膀微微颤抖。

　　最终，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夜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融入了逃亡的夜色之中。

　　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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