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梦

　　林小宛并不知昌宁郡主去了樊尚书府提亲，但是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众人对她态度微妙的转变。

　　从石破天惊般得了王爷青睐的心头宠，到迅速失了热情无名无分的昨日花，情节转换令人猝不及防，真是得宠也忽焉，失宠一瞬间。

　　林小宛心道无怪古代后宅也好，后宫也罢，女子都要固宠承欢。又叹这燕王府里人人只留神着她恩宠的厚薄，却不知都是虚无的幻象。

　　如今，她是越发知道，她所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林小宛更加恭谨勤勉地受训，俗话说：“技多不压身”，万一有一日李瑾翻脸动了杀心，她逃出府外，也能多些苟活的机会。

　　对于她的宠辱不惊，众人解读不同。有的觉得她心机深沉，有的觉得她夹尾求存，有的觉得她故作姿态。

　　对于这些揣测探究，林小宛浑不在意，她受训的空闲，基本上都在搜索、回忆大脑中所有关于明长城修建的信息。

　　想到什么，就记在纸上。

　　昨日她在李瑾书房便想到：现代的管理手段在大楚这个封建王朝没有物质基础，必定水土不服，但是可以抄明朝的作业。

　　待到吴嬷嬷授课之时，林小宛又主动发问，重点问了大楚现今的赋税、徭役及工事修建方面的政策及推行情况。

　　吴嬷嬷不愧是宫中女官兼常乐公主的高级智囊，对她有问必答，详尽解释，剖析毫厘，擘肌分理，偶有点评便切中要害。

　　师徒二人思维碰撞，言语交锋，有来有往，如切如磋，畅谈之间不觉便过了散学的时辰。

　　眼见得小厅黯淡下去，丫鬟进来点灯，林小宛才意识到，吴嬷嬷已陪她相谈甚久，连忙起身告罪。

　　吴嬷嬷淡然一笑，“无妨，只是吾如今年岁渐长，久坐腰痛，不然与你秉烛夜谈，也是乐事一桩。”

　　林小宛忙道：“今日已是学生失礼，实在不敢劳累先生。”

　　吴嬷嬷眉目慈爱，微笑注视着她，柔声道：“林姑娘，吾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娘赐教。”

　　林小宛躬身深揖，“先生折煞学生了！先生请问，学生必定知无不言。”

　　林小宛等待吴嬷嬷发问，却半天没有动静，她直身望去，便见吴嬷嬷微眯了眼眸带着探究细细打量自己。

　　吴嬷嬷的眼神不像李瑾的冰冷酷烈，也不像李翎霄的倨傲凌厉，而是像X光一般冷静客观的扫描评估。

　　林小宛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寒意，但她依然挺直了腰身，迎上了吴嬷嬷的目光。

　　厅外暮色已至，厅内灯光柔淡，夜风缓缓送凉，又将轻幔抚乱，灯影摇散。

　　二人沉默不语，僵持而对。

　　吴芩望着恭谨而坦荡的林小宛，心里叹了口气，罢了，管她是谁，又是何来历，只要与王爷无害，又何必深究。

　　她今晨卜卦，得卦——氺雷屯。坎下震上，即水下雷上之象。

　　雷，阳气萌动，水，为险为陷。万物初生，屯然而难。

　　若是旁人卜得此卦，必定不喜，然而吴芩为李瑾卜得此卦，却欣喜万分。

　　李瑾乃天煞之命，困于京城，吴芩为其卜卦，难有别的卦象，无非是在坎为水、水山蹇、泽水困中兜转。

　　坎为水。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坎险，无底深渊。

　　水山蹇。水在山上，千岩万壑，举步维艰，前路难行。高山恶水，难于蜀道，跋行艰难，不利东北。

　　泽水困。水在泽下，大泽无水，屋中生木，困苦皆极。据于蒺藜，四处无援，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极凶之卦，或是旁人难遇的大劫，却是李瑾日常的写照。

　　今日卜卦，虽亦是凶卦，却是四大凶卦中最好的一卦！

　　初生虽然艰难，但毕竟是有了生机！

　　震雷一声惊万物，坎水流坤润新生。内欲动而险在外，若能突破艰难，顺时应运，必会欣欣向荣。

　　林姑娘胆识过人，聪慧机敏，令人耳目一新，这生机说不准就在她的身上。

　　吴芩收敛心神，露了笑意，缓缓道：“今日姑娘主动发问，可是遇了难题？不妨与吾说说，或许能助你一二。”

　　林小宛有些讶异，秀眉微挑，吴嬷嬷若只想问这个，用不用搞得这么大阵仗？

　　她略松了口气，笑道：“先生见微知著，学生实在佩服。是昨夜在怀远堂，王爷提了北地……”

　　“林姑娘！”吴芩出言打断，“林姑娘，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了，吾亦有些饥渴劳累，若姑娘不嫌弃，便至我观星苑用个便饭，吾二人边吃边谈如何？”

　　林小宛被她截断话头，心中一凛，下意识环视了小厅四周，低声答应：“那就叨扰先生了。”

　　说罢，她上前几步，扶起吴芩，二人缓步踱出游廊。

　　候在廊外的丫鬟见了，忙快步过来，提灯的提灯，带路的带路，搀扶的搀扶，簇拥着二人往观星苑而去。

　　林小宛随明珠游府之时，曾经过观星苑，此苑离芳华苑不远，吴嬷嬷居于此处，想必是方便常乐公主召见。

　　众丫鬟将二人送至观星苑，便告退而去。

　　林小宛随吴芩进了观星苑，便有一个素衣女子迎出，口里道：“先生，今日怎回得这般迟？”

　　那女子见吴芩身旁的林小宛，笑道：“想来这位，便是林姑娘了！”

　　吴芩微笑，引荐道：“林姑娘，这位是小徒黍离。”

　　林小宛忙上前见礼，“小宛见过黍离姐姐。”

　　黍离便也与林小宛见礼。

　　吴芩温言吩咐：“离儿，你带林姑娘随意看看，吾去换身衣裳。”言罢，向林小宛微微颔首，拂衣进了正房。

　　黍离微笑，悄悄打量林小宛，见她神色自若，落落大方，眉目灵动，娇美可人，暗道果然不同凡响。

　　林小宛没有注意黍离的打量，她默默扫视了观星苑，心里不觉有些惊讶。

　　她想着吴嬷嬷的身份地位和气质风度，观星苑草木布置必定素雅不凡，未料苑中却极为简朴。

　　小院不大，一间正房带着东西偏厦。院中一座古拙石亭，亭上书“观星”二字，柱上书着“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

　　正房檐下放了一个大石缸，养着一缸睡莲，隐隐可见叶下几尾极小的鱼曳尾而游。

　　除此之外，便再无什么特别，在这轩阔富丽的王府之中，这院子未免显得过于简素。

　　黍离也知院子小，带着林小宛一旋身便算看完了，笑道：“观星苑只先生与我二人居住，先生居于主屋，我居于东厢，西厢为书房。请林姑娘亭中略坐，我去取晚膳来。”

　　林小宛笑着答应，道：“有劳姐姐了。”

　　她撩起裙角，拾阶而上，立在石亭栏边，仰头观星。

　　只见月明星稀，也无甚看头。

　　吴芩换了居家常服，去了发冠，简单盥漱，便回了院中。

　　她见林小宛立于亭中，仰着头东看西看，便笑问：“林姑娘，可看出什么名堂？”

　　林小宛见她出来，垂手讪笑道：“回先生，学生于星象是一窍不通，只觉得月亮挺大，估摸着快到十五了。”

　　吴芩闻言，也笑道：“此亭虽名为‘观星’，却并不是观星的好地方。夜观星象，是欲从日月五星的变化之中探寻天机，观象授时。

　　而吾擅卜，亦是探窥命运之秘，遂取观星之意。林姑娘，若想观星，不若去紫金山第三峰。”

　　林小宛眼睛瞪大，惊呼出声：“先生是说紫金山？我能去么？”

　　吴芩未料她如此惊讶，缓缓道：“京城东，紫金山第三峰，为钦天监观星之地。钦天监监正与吾有些交情，你若想去，我为你写封书信便可。”

　　林小宛皱眉不语，自至大楚，她也反复琢磨，自己是在哪里。

　　可古今气候风物不同，地理称谓皆异，一时之间也无从判断。

　　但是大楚之紫金山，必是古城之紫金山。那赫赫有名的紫金山第三峰，现在依旧是天文台。

　　如此一来便可确定，自己仍在古城。

　　这便验证了她关于平行空间的猜测，她的地理位置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所处的时间和空间。

　　而不同的时空中必是由通道联结，她既然可以沿通道而来，必能沿通道而返！

　　林小宛喜不自胜，笑道：“那倒不必，我不会看星象，去哪都看不出所以然。”

　　二人说话间，黍离已将饭菜摆好。

　　吴芩邀林小宛同坐，林小宛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也不推辞，便与黍离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林小宛看了一眼饭菜，四菜一汤均为素菜，暗自琢磨，难不成吴嬷嬷也礼佛茹素？可她又说擅卜，可能是修道。

　　哎，管她修佛修道，自己是要修胃了。

　　吴芩提箸，客气让道：“家常便饭，林姑娘莫要嫌弃。”

　　林小宛笑道：“先生说哪里话，能吃得先生一顿饭，是学生修来的福气，先生与姐姐莫笑我饭量大才好。”

　　主宾客套过，便不再多言，三人默默吃饭。饭毕，吴芩道：“林姑娘，请随吾到书房一叙。”

　　林小宛答应，便随她去了书房。

　　这书房由整个西厢全部打通，十分阔大宽敞，书房一角置着书案，并不华丽，一看就有些年岁。

　　其他地方则摆了成行的书架书橱，使得书房更像一间阅览室，而它的主人则像一位阅览室的管理员。

　　林小宛笑笑，这感觉倒极为亲切。

　　二人落座，吴芩开门见山，问道：“林姑娘之前所说为北地何事？”

　　林小宛便将李瑾所遇修长城之困，与自己今日所思破解之法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她。

　　吴芩听了来龙去脉，更加惊讶，她深深望向林小宛，问道：“林姑娘，这些法子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林小宛眨眨眼睛，笑道：“先生，法子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可行不可行。要不你就当我做梦梦来的？”

　　吴芩沉吟不语，半天才点点头，吩咐道：“研墨。”

　　林小宛便起身，撩袖研墨，吴芩则兀自沉思。

　　待林小宛将墨研好，吴芩则提笔蘸墨，写下了自常乐公主薨后第一篇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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