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深夜，从巷子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预想中母亲的责骂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让裴长青魂飞魄散的场景——李丽娟直接挺地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省人事，旁边是打翻的水盆和散落一地的杂物。

　　“妈——！”

　　所有的委屈、愤怒、痛苦在那一刻都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裴长青疯了一样冲过去，颤抖着手指探向母亲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流，连背带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邻居的帮助下，将母亲火速送往了医院。

　　诊断结果像另一道晴天霹雳，彻底将他击垮——脑瘤。而且情况不容乐观。

　　命运似乎觉得给他的磨难还不够多，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青春幻灭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更为沉重和黑暗的深渊。

　　从此，裴长青的生活被彻底撕裂。
　　学校与医院成为两点一线，原本应该全力冲刺的高三，被他过成了争分夺秒的煎熬。他不仅要拼尽全力维持岌岌可危的学业，还要承担起照顾母亲的重担。
　　高昂的医疗费用像无底洞，迅速吸干了本就贫寒的家庭所有积蓄，并欠下了不少外债。
　　李丽娟的病时好时坏，手术、放疗、化疗……每一次希望都伴随着更大的经济压力和身心俱疲。

　　看着李丽娟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消瘦，看着催缴账单越积越厚，裴长青那双原本只握笔的手，开始不得不去触碰他曾经最为不齿的领域——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一家专搞低俗猎奇内容的网红机构找到了裴长青，看中了他清俊外表与悲惨遭遇形成的巨大反差，提出可以支付不菲的报酬，前提是配合他们拍摄一些“博眼球”的视频。

　　挣扎与屈辱感几乎将他吞噬。
　　但他看着病床上需要救命钱的母亲，最终，那点可怜的自尊被现实碾得粉碎。
　　裴长青同意了。

　　于是，网络上开始流传起一些令人极度不适的视频——面容苍白的少年，在镜头前，被迫喝下清蒸猪尿泡、牛尿泡混合的诡异汤汁，强忍着生理性的剧烈作呕，吞咽下腥臊的羊腰子榨成的浓稠汁液……评论区充斥着猎奇的嘲笑、恶意的调侃，也有零星的同情。
　　每一次拍摄，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灵魂的凌迟。
　　裴长青麻木地完成着指令，将赚来的钱紧紧攥在手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却也承载着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或许是这份以尊严为代价换来的钱财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上天短暂地动了恻隐之心，李丽娟的病情竟然真的得到控制，有所好转。
　　这微弱的好转，成了支撑裴长青在泥沼中前行的唯一动力。

　　高考如期而至。
　　带着一身疲惫和满心疮痍，裴长青走进了考场。
　　他几乎是凭借着过往扎实的底子和最后一股不肯服输的狠劲，完成了答卷。

　　放榜那天，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考取了国内一所顶级的985大学。
　　那张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手中时，他百感交集。
　　这本该是黑暗尽头的光明，是对他所有苦难的补偿。他甚至在病床前，将通知书给精神稍好的李丽娟看，李丽娟浑浊的眼中也短暂地焕发出了一丝光彩。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想象。
　　就在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李丽娟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脑瘤复发，并且出现了多处转移。
　　医生给出了新的治疗方案，效果可能更好，但费用也更加天文数字，初步估算，至少需要五十万。

　　五十万。
　　对于已经债台高筑的裴长青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足以压垮骆驼的、令人绝望的数字。

　　就在他四处求助无门，几乎要陷入绝境时，本省一所知名的、以高额奖金吸引优质生源的私立学校找到了他。
　　他们开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也无法承受的条件：只要他愿意撕掉现在的录取通知书，复读一年，并签订协议，保证来年高考必须考入清华或北大，学校可以立即预付五十万的“奖学金”。如果失败，他则需要一直在这所学校复读下去，直到考清北为止，期间的学费住宿费伙食费全免。

　　这是一个赌上未来和自由的协议。
　　一旦签约，他几乎没有退路。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裴长青做出了决定。
　　在李丽娟又一次被推入抢救室的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颤抖着双手，一点点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张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985录取通知书，撕成了碎片。

　　碎片如同雪花般散落，也像是他某个部分的人生，就此彻底割裂。

　　他找到了那所私立学校的负责人，签下了那份堪称“卖身契”的协议。
　　拿到那张沉甸甸的、浸透着母亲救命希望的五十万支票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轻了几分，仿佛随时会飘散。
　　可他知道，这最后的生机，却能给母亲带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

　　接下来的一年，是真正意义上的炼狱。
　　在那所管理严格、氛围压抑的私立学校里，裴长青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异类”和“赌徒”。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学习机器，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题、背诵、复盘。李丽娟的病情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那份协议更是沉重的枷锁。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有任何娱乐，甚至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思考，因为每一次思考，都可能被无边的压力和恐惧淹没。

　　第二次高考结束，填报志愿。
　　裴长青没有任何选择，只在第一志愿郑重地填上了“清华大学”。

　　等待结果的日子，比备考更加煎熬。
　　当电脑屏幕上最终显示出“录取状态：清华大学”几个字时，裴长青没有欢呼，没有雀跃，他甚至没有流泪。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一整年的沉重，都缓缓吐了出来。

　　协议完成了。
　　母亲，有救了。

　　私立学校为此大肆宣传，将他树为典型，举办了隆重的颁奖典礼，不仅要发放高额奖学金，更要以此激励后来的学生。

　　颁奖典礼那天，阳光明媚。
　　裴长青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旧衣服，站在装扮得光彩夺目的礼堂舞台上。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羡慕、好奇、探究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学校领导正慷慨激昂地宣读着他的“励志”事迹，台下掌声雷动。

　　裴长青微微抿着唇，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疲惫。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台下，寻找着那个他拼命守护的身影——李丽娟今天精神似乎不错，特意换上了件半新的衣服，坐在前排，正看着他，脸上带着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然而就在主持人将象征着巨额奖学金的巨大支票模板递到他手中，台下闪光灯亮成一片，气氛达到最高潮的时刻——
　　异变陡生！

　　坐在前排的李丽娟，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她的手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整个人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妈——！！”

　　裴长青手中的支票模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舞台，扑到李丽娟身边。

　　“妈！妈你怎么了！医生！快叫医生！！”他嘶哑地喊着，颤抖着抱住李丽娟已然失去意识的身体。

　　现场一片混乱，惊呼声、尖叫声四起。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在医院抢救室外，医生最终无奈地宣布：突发性大面积心梗，抢救无效。

　　李丽娟，这个辛苦操劳了一生，刚刚看到儿子最有出息的一刻，却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裴长青呆呆地站在冰冷的走廊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刚刚到手、甚至还没焐热的、浸透了他一年血泪和尊严的奖学金银行卡。

　　他拿到了清华。
　　他完成了协议。
　　他们本应该迎来光明的未来。

　　可是……母亲呢？

　　他努力地奔跑，拼命地挣扎，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和一部分未来，终于触碰到了那根救命的稻草……却发现，他要拯救的那个人，已经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永远地消失了。

　　世界仿佛在他周围轰然倒塌，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他缓缓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守住。

　　光消失了，家，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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