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病毒风暴

　　七天。
　　在西藏高原这片被死亡浸透的荒原上，七天的时间如同七个世纪般漫长而残酷。刺骨的寒风日夜呼啸，卷起雪沫和沙尘，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
　　稀薄的空气每一次吸入肺腑都带着灼痛和沉重的窒息感。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最后的气力，将胃袋拧成冰冷的结。干渴则更加致命，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天敬贞和柳开江，如同两株被连根拔起、抛入风暴的野草，在这片绝望的灰褐色画布上艰难跋涉。他们互相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覆盖着薄冰的碎石滩，攀爬过风化严重的陡峭岩壁，蹚过冰冷刺骨、弥漫着腐烂气息的浅水沼泽。
　　每一步都耗费着残存的生命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
　　病化异物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无处不在。低伏在岩石阴影中、浑身覆盖着流脓肉瘤的“腐行者”，成群结队、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掘地虫”，还有那些潜伏在浑浊水洼里、突然弹射而出的、带着倒刺吸盘的“水蛭兽”...每一次遭遇都是生与死的擦肩。
　　他们手中的武器早已遗失殆尽，仅剩天敬贞腰间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匕首，以及柳开江背后那把从未离身的长刀。
　　战斗成了生存的本能。天敬贞总是冲在最前，用精准的点射和悍不畏死的近身搏杀，为柳开江撕开血路。
　　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每一次挥舞匕首，每一次挥拳踢腿，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柳开江则如同他背后的影子，长刀化作守护的屏障，幽蓝的刀光精准地斩断扑向天敬贞侧翼的利爪，格挡开致命的偷袭。他清俊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神却愈发沉静锐利，每一次挥刀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
　　即使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即使视线因饥饿而模糊，他的刀锋始终指向威胁天敬贞的存在。
　　物资和环境，是他们此刻最大的敌人。
　　出发时携带的最后一点压缩饼干和能量棒，在第三天就已耗尽。他们啃食过岩石缝隙里顽强生长的、带着苦涩味道的地衣；嚼过某些确认无毒、却粗糙得如同木屑的变异植物根茎；甚至冒险捕捉过几只拳头大小、外壳坚硬、肉质带着浓重腥气的甲壳虫。每一次找到一点可入口的东西，天敬贞总是毫不犹豫地塞给柳开江。
　　“我不饿，你吃。”天敬贞的声音嘶哑，将好不容易挖到的一小簇相对鲜嫩的苔藓递过去。
　　柳开江摇头，固执地将苔藓推回，“你刚才的消耗更大，你吃”。
　　最终往往是天敬贞强硬地掰开柳开江的嘴，将东西塞进去，看着他艰难地咽下才罢休。水更是奢侈品。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带着泥土和未知的腥气。找到一处相对清澈的冰裂隙，天敬贞总是让柳开江先喝，自己则警惕地环视四周。
　　最后一点应急用的营养针剂和肾上腺素，也在第五天柳开江因极度疲惫和高原反应而几近昏厥时，被天敬贞毫不犹豫地注入了他体内。
　　夜晚是最难熬的。
　　寒风如同鬼哭，温度骤降到冰点以下。
　　他们只能寻找背风的岩石凹陷，紧紧相拥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刺骨的严寒。
　　天敬贞总是将柳开江整个裹在自己怀里，用宽大的后背挡住风口，把相对厚实的衣物都裹在他身上。柳开江则把头埋在天敬贞的颈窝，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微弱却持续的温度，是他在这片死亡荒原上唯一的锚点。
　　“敬贞...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在第六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柳开江的意识有些模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会。”天敬贞斩钉截铁地回答，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在柳开江冰冷的额头上，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最沉重的誓言，“有我在，就不会。我们一定能回去。我还要带你去看真正的海，没有污染，没有怪物，只有阳光和沙滩的海，还有那些你想要去看的地方，我都会带你去看的。”
　　“我会尽全力实现你想要的一切，我会把最好的全部给予你，就算是我的生命，我都可以毫不犹豫的赠予你。”
　　“我爱你，柳开江，我太爱你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风雪的呼啸，也穿透了绝望的阴霾。
　　爱意，在这绝境中非但没有消磨，反而如同被淬炼的钢铁，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坚韧。
　　每一次无声的推让，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守护，每一次在寒冷中紧紧相拥传递的体温，都是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的告白。
　　他们无需多言，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指尖的触碰，都足以传递千言万语。
　　这近乎完美的、任凭风吹雨打而巍然不动的坚贞爱情，成了支撑他们在这片死亡之地蹒跚前行的唯一支柱。
　　第七天的黄昏，当夕阳将最后一抹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橘红色泼洒在荒凉的地平线上时，他们终于踉踉跄跄地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
　　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没有扭曲的变异植被，没有游荡的病化异物。黑色的焦土裸露着，仿佛被一场大火焚烧过，寸草不生，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金属焚烧后的刺鼻气味。
　　这片诡异的“净土”，如同死亡荒原上突然出现的一块巨大伤疤。
　　“是...是之前那些人...净化过的地方？”柳开江的声音气若游丝，他靠在天敬贞身上，几乎全靠对方的支撑才能站立。七天非人的折磨，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眼神涣散，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重叠。
　　饥饿带来的幻听如同鬼魅的低语，在耳边萦绕不去；眼前时而闪过温暖的篝火，时而是流淌的清泉，时而是天敬贞带血的模糊面容。
　　天敬贞的状态同样糟糕到了极点。左肩和肋下的旧伤在持续的跋涉和战斗中早已恶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失水让他嘴唇布满干裂的血口，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他依旧挺直着背脊，如同即将折断却依旧不屈的标枪。
　　他环顾这片死寂的焦土，眼中没有丝毫抵达“安全区”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和警惕。
　　“不知道离前哨站还有多远...但这里...暂时没有怪物...和那些人。”天敬贞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柳开江，让他靠着一块巨大的、被风化的黑色岩石坐下。“坚持住...开江，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他低声说着，既是鼓励柳开江，也是在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
　　柳开江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天敬贞同样布满污迹、写满疲惫却依旧强撑的脸庞，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力完成。
　　他的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在黑暗的边缘明灭不定。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如同无底的深渊，正在一点点吞噬他残存的知觉。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而痛苦的负担，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夜幕彻底降临，深邃的墨蓝色天穹上，无数冰冷的星辰如同碎钻般洒落。
　　一轮清冷的、近乎圆满的月亮，缓缓爬上天幕的最高点，将惨白而凄冷的光芒泼洒在这片焦黑的死亡谷地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银辉。
　　“开江？”天敬贞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坐在柳开江身边，手臂依旧紧紧揽着他，试图传递一点微弱的暖意。
　　没有回应！
　　天敬贞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感觉到自己揽着柳开江肩膀的手臂猛地一沉！那具靠在他身上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软软地向下滑去！
　　“开江！！”天敬贞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夜的死寂！他猛地转身，双手颤抖着捧起柳开江的脸颊。
　　月光下，柳开江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栖息着死亡的蝶翼。那张清俊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干裂的血口在月光下格外刺目。他的身体冷硬得如同这高原的岩石！
　　天敬贞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手忙脚乱地将柳开江平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颈动脉。
　　微弱的搏动！几乎难以察觉！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他又俯下身，耳朵贴近柳开江的口鼻。
　　呼吸！极其微弱，时断时续！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仿佛耗尽了灵魂的力量！
　　天敬贞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撕开柳开江的衣领，将耳朵紧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
　　心跳！微弱、迟缓、如同垂死挣扎的鼓点！ 瞳孔涣散，呼吸微弱，心跳濒危！
　　这是严重营养缺失和极度衰竭导致的多器官功能濒临崩溃！是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前兆！
　　“不！开江！醒醒！看着我！柳开江！！！”天敬贞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和破碎感，他用力拍打着柳开江冰冷的脸颊，试图唤醒他。然而，怀中的人如同沉睡的冰雕，毫无反应。
　　食物！水！必须立刻补充能量！
　　天敬贞如同被点燃的困兽，猛地开始翻找自己身上每一个口袋！他发疯般地撕扯着作战服的每一个夹层，手指在冰冷的布料中绝望地摸索！
　　空的！全是空的！
　　压缩饼干的碎屑？早已在三天前舔舐干净。
　　能量棒的包装纸？被寒风不知卷到了何处。
　　最后一点融化的雪水？连湿润嘴唇的资格都没有了。
　　应急药物？那支挽救过柳开江的肾上腺素空针管，此刻像冰冷的嘲笑，躺在口袋深处。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着四周！月光下，这片被“净化”过的焦土一览无余。除了黑色的碎石和冰冷的尘土，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连一只最低等的甲壳虫都看不到！这里是一片被死亡彻底统治的绝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
　　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柳开江死去？！
　　不！绝不！！
　　天敬贞的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凶狠而绝望地扫过柳开江的身体，最终死死定格在他背后那把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解下的长刀！
　　一个疯狂而血腥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
　　没有丝毫犹豫！天敬贞一把抽出了长刀！冰冷的刀身在月光下流淌着幽蓝的寒光，映照着他那张因绝望和决绝而扭曲的脸庞！
　　他猛地撸起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布满伤痕和污迹的小臂。刀锋，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压了下去！
　　嗤——！
　　皮肉被割开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一道深可见骨、长达十几公分的狰狞伤口瞬间绽开！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涌出，顺着他肌肉虬结的小臂蜿蜒流淌，滴落在下方焦黑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剧痛！
　　天敬贞的眉头只是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那被割开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他看也没看那汩汩冒血的伤口，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臂！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柳开江那苍白干裂的嘴唇上！
　　他猛地俯下身，用沾满自己鲜血和泥土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捏开了柳开江紧抿的牙关！然后，他将自己那血流如注的左臂伤口，毫不犹豫地、紧紧地贴在了柳开江的嘴唇上！
　　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如同最珍贵的琼浆，顺着天敬贞的小臂，源源不断地涌入了柳开江那干燥得如同沙漠的口腔！
　　“喝下去...开江...喝下去...”天敬贞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柳开江冰冷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令人心碎的怜惜，“求你...活下去...喝下去...”
　　为了柳开江，他可以牺牲一切！尊严、灵魂、乃至生命！只要他能活下去！这是他此刻脑海中唯一燃烧的、压倒一切的念头！
　　柳开江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又一下。
　　如同干涸的河床终于感受到了雨水的滋润，他的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始极其微弱地吞咽着那涌入喉咙的温热液体。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昏迷的深渊中挣扎，却依旧无法真正醒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吞咽什么，那腥甜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的只是一丝模糊的、生理性的缓解。
　　天敬贞看着那微弱的吞咽动作，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弱的曙光！他更加用力地将手臂贴近，恨不得将自己的生命精华全部灌注进去！
　　然而，这微弱的希望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柳开江喉结滚动的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
　　最终，彻底停止了。
　　那温热的鲜血，不再被他吞咽，只是顺着他的嘴角无声地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开江？开江！”天敬贞的声音瞬间变调！巨大的恐慌再次将他狠狠攫住！他用力摇晃着柳开江的肩膀，“继续喝！求求你！继续喝下去啊！！”
　　没有回应。
　　柳开江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膛的起伏几乎停滞。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仿佛在风中摇曳了一下，即将彻底熄灭。
　　天敬贞猛地抽回手臂，看着那依旧在汩汩冒血的狰狞伤口，一个更加疯狂、更加绝望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切开手腕动脉！让血流得更快！更多！淹也要把他的生命淹回来！
　　他颤抖着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刀，冰冷的刀锋对准了自己左手腕上那清晰跳动的青色血管！
　　只要一刀下去...
　　刀锋悬停在皮肤之上，微微颤抖着。天敬贞布满血丝的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他知道，割腕放血，不过是加速两人死亡的愚蠢行为，根本救不回已经陷入深度生命危机的柳开江。那只会让柳开江在昏迷中，被自己温热的血液呛死。
　　当啷！
　　长刀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碎石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悲鸣。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天敬贞彻底吞没！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孤狼泣血般的绝望嘶吼！猛地扑倒在柳开江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双臂如同铁箍般勒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强行渡入对方体内，又仿佛要将这即将逝去的爱人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开江——！！！醒醒！看看我！求求你了！看看我！！！”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在空旷的死寂谷地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哀恸，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他通红的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柳开江苍白冰冷的脸上。
　　“救命——！！有没有人——！！救命啊——！！”
　　天敬贞猛地抬起头，朝着冰冷死寂的夜空，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如同无数幽灵在黑暗中发出的冰冷嘲笑。
　　绝望的呼喊在荒原上徒劳地消散。天敬贞低下头，看着怀中爱人那毫无生气的脸庞，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正在一点点、不可逆转地离他远去。
　　孤独感、无力感和最深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泪，很快就流干了。
　　眼眶干涩灼痛，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麻木。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炭火，每一次哽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停止了哭喊，停止了摇晃，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柳开江，如同抱着这冰冷世界唯一残存的珍宝。
　　巨大的悲痛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冰冷的湖水，缓缓漫过天敬贞的心头。
　　他累了。
　　从身体到灵魂，彻彻底底的疲惫。
　　他看着柳开江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清俊的眉眼，看着他嘴角那道自己留下的血痕，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那微弱的□□正在熄灭。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心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释然。
　　既然生不能同衾...
　　那便死同穴吧。
　　天敬贞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扬起了一抹近乎悲壮却又无比平静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和对怀中爱人最深沉的眷恋。
　　他缓缓地侧躺下来，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将柳开江冰冷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挪动，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整个身体都紧紧地贴着自己。
　　他用自己的胸膛温暖着对方冰冷的后背，用自己的手臂紧紧环抱着他，如同两人无数次在安全区的夜晚相拥而眠的姿势。
　　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印在柳开江冰冷光洁的额头上。那触感冰冷，却带着他生命中最后的、全部的温度。
　　一辈子不信神佛，不信来世，只信手中刀与肩上责的铁血战士，此刻却在心中，对着那虚无缥缈的未知，发出了最卑微、最虔诚的祈祷：
　　“若真有轮回...若真有来生...”
　　“求求你...”
　　“让我们...在一个没有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苦难的...和平年代...再相遇...”
　　“让我们...做一世...平凡夫妻...”
　　“免这颠沛流离...免这生离死别...”
　　“我们不求功成名就...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万人敬仰...”
　　“只求...岁月静好...幸福美满...厮守白头...”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最后的力气如同退潮般从四肢百骸抽离。
　　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天敬贞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微微侧过头，嘴唇贴在柳开江冰冷的耳廓边，如同情人最后的呢喃，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决绝。
　　“别怕...老婆...”
　　“我来...陪你了...”
　　话音落下，他缓缓地、无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紧抱着柳开江的手臂，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守护姿态。
　　两具紧紧相拥的身体，如同被冰封的雕塑，静静地躺在这片被月光笼罩的、荒芜冰冷的死亡焦土之上。
　　惨白的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焦黑的土地上，如同两株紧紧缠绕、最终一同枯萎的藤蔓。寒风呜咽着掠过，卷起细碎的尘土，仿佛在为这对即将步入永恒的恋人奏响最后的挽歌。
　　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唯有天幕之上，那轮冰冷的圆月，如同冷漠的神祇之眼，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死寂的荒原，注视着这对相拥等待死亡的生死爱侣。
　　就在天敬贞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下一秒...
　　嗡——！嗡——！嗡——！
　　一种低沉、压抑、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如同闷雷般骤然撕裂了高原死寂的夜空！
　　一道无比刺目、如同神罚之剑般的巨大光柱，猛地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笼罩了地上那对紧紧相拥的身影！
　　光柱之中，无数细小的尘埃疯狂舞动。强劲的气流卷起地面的尘土和碎石，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一架涂装着A区侦察纵队特有深蓝色迷彩的重型救援直升机，如同神话中降临的钢铁巨鸟，悬停在离地数十米的低空！巨大的旋翼搅动着狂暴的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直升机的舱门被猛地拉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出半个身子。
　　是沙锦！
　　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嬉笑，作战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混合着狂喜、焦虑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他手中抓着一个强光探照灯，光束死死锁定着下方，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极度的激动，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空旷的谷地上空。
　　“天哥——！嫂子——！撑住啊——！”
　　“沙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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