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想不到一顿饭竟吃到天擦黑，二人离开红馆时，已不知换了几拨酒客，还有一两个脸熟的只怕是把这里当家了。
　　出了门，便有马车候着，仍是喜奴赶车。
　　此时已宵禁，又不知什么缘故，竟起了大雾，一时更显街面冷清，马蹄落在地上哒哒的响声很是突兀。车中二人也不说话，气氛颇为诡异。
　　似是马儿也察觉到这夜的不寻常，无端地慢跑起来，喜奴也没有管，由着马儿拉着这车朝回府方向去。
　　车厢内是对面而坐的二人，宋翾闭目靠着，萧慕蔺察觉到马车加速，撩了帘子去看，却见大雾之中，一只蝴蝶正跟随马车飞舞，不由心中一紧。
　　“萧兄以为谢淡此人如何？”
　　听得此问，萧慕蔺放下帘子看向宋翾，见他仍是闭目靠着，双腿微分，双臂环抱，面色清冷，气度深沉，令人生出望而生畏之感，萧慕蔺还是头一次在宋翾身上感受到这种感觉。他虽不知此问何意，但心中本就对谢淡没有多的评价，便道：“不如何。”
　　宋翾听了无甚反应，萧慕蔺便把宋翾看着，他来盛都这么些时日，对宋翾的事迹颇有耳闻，任别的人说得天花乱坠，他心中始终认可的也还是那个相伴他从涂雾山一路北上的少年，自负，骄傲，爱笑，肚子里装着无数妙趣横生的际遇，是他从未见识过的特别的人，令他向往，也令他心潮涌动。
　　许是察觉到萧慕蔺的注视，宋翾睁开眼，他那一睁眼，竟是带着寒意的，落在萧慕蔺脸上时才又有了温度，然后露出个笑，“萧兄为何看着我？”
　　萧慕蔺道：“你很不喜欢他。”
　　宋翾被他一语道破，坦然道：“不错，天下唯我，我自然容不得和我一样聪明的人。”继而又道：“萧兄例外。”
　　萧慕蔺问：“为何？”
　　宋翾复又笑意和煦起来，“因为萧兄的聪明不会用来对付我。”
　　萧慕蔺心中感动于他如此信任，面上却神色无波，“你如此笃定？”
　　宋翾放下双臂，屈起一条腿踩在坐垫上，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戏谑道：“当然，萧兄喜欢我，不忍心对付我。”
　　萧慕蔺眼神躲闪，不自在地道：“你总是如此自信。”
　　宋翾本是为消解方才的冷意而做的玩笑之言，见萧慕蔺露出丝慌乱，心头反倒咯噔起来，他喜欢美人，他可以欣赏萧慕蔺的美，甚至会想起那份美，却无心打萧慕蔺的主意，不止为萧慕蔺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来历，他总觉得，萧慕蔺这样的人若落在他心上，若不能全心珍爱，便是亵渎，便是罪人。
　　相处这么久以来，他知道萧慕蔺是个十分敏锐聪慧的人，可这个人心底深处其实是纯白实在的，他不愿如此超脱不染的人为情所困。
　　当即打哈哈道：“萧兄既当我是朋友，自然就是喜欢我，难道萧兄不曾当我是朋友？”
　　萧慕蔺抬目一看，遇上的是一双坦荡却绝无情愫的眼睛，反倒怔愣了，片刻才道：“我没有朋友。”
　　宋翾紧接着道：“只要萧兄不把我当敌人就好。”
　　萧慕蔺想了想道：“我也没有敌人，我只有我。”
　　宋翾已从这话中听出萧瑟之意，饶是他口齿伶俐，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话，却听萧慕蔺问道：“那你欠他的情呢？”
　　宋翾啧了一声，叹道：“所以我更不喜欢他了。”
　　萧慕蔺很克制地笑了下，二人再就无话。
　　这是萧慕蔺第二次看见宋府，第一次只匆匆在门前留足，只觉得威名如帝师宋翾，府上竟这般冷清，府门竟陈旧暗淡。这时虽已天黑，却远远就见府门前高挂的灯笼中灯火明亮，门上门环金黄，门色焕新，府中隐隐传来步履习习，脆语玲笑，可想见人丁热闹。
　　喜奴停妥马车，跳下车来，对着车内道：“主人，萧神医，我们到了。”
　　二人下车来，早有听得声响的仆人打开了府门，见了二人便行礼齐声道：“主人，萧神医。”
　　萧慕蔺见此，想是宋翾已打过招呼了，宋翾微微一笑，伸手指引，“萧兄，请。”
　　二人莆一进门，便见两旁立着数名衣着繁华的俊俏丫鬟，各各面上皆喜气盈盈，领头的是个三十左右的高大女子，萧慕蔺从未见过如此威猛却又和蔼亲人的女子，便愣了愣。
　　就这一愣，众丫鬟已在乌干儿带领下福身道：“恭迎萧神医。”
　　这阵仗反倒把萧慕蔺吓得往宋翾身后退了一步，宋翾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都把人吓着了。”
　　乌干儿还未说话，她身旁的忧奴已抢着道：“乌姐姐交代了，要让萧神医有宾至如归之感，忧奴不懂什么叫宾至如归，但忧奴想主人口中的绝世美人，一定是要热烈欢迎的。”
　　萧慕蔺听了这话，面色一红，他都不知道宋翾背后如何向外人描述他的。
　　乌干儿见状便道：“萧神医见谅，我这妹妹本意是说神医盛名在外，闻名不如见面，一见之下喜不自胜，便口无遮拦了。”
　　萧慕蔺只觉站立不安，如像这般，他只怕一刻也待不下去。
　　宋翾察觉他的不适，便对众人道：“好了好了，萧神医世外之人，不惯客套，都下去吧。”
　　忧奴又道：“这可不行，礼物还没送呢。”
　　宋翾讶道：“你们还准备了礼物？”
　　乌干儿怕忧奴又胡说，忙道：“就是丫头们的一点心意，听说萧神医要来，都嚷着要以礼相待，才有此准备。无外乎是些手工小物件，算不得贵重。”
　　宋翾失笑道：“以礼相待可不是让你们送礼，乌干儿，这中原文化你也没学好？”
　　乌干儿当然知道以礼相待是何意，便笑道：“丫头们是为了让萧神医把这里当家，把她们当自己的丫鬟，送礼显得亲近嘛。”
　　忧奴便兴冲冲道：“我先来。”说着就拿出一根以五颜六色的丝线编织的挂绳，绳上穿着一块玉色的形状嶙峋的骨头，冲萧慕蔺道：“这是忧奴自己编的，这上边的骨头是老虎头骨正中的一块，在忧奴的家乡专用以驱邪的，送给萧神医。”
　　萧慕蔺看着忧奴那双黑葡萄似的亮晶晶的眼睛，饶是他生性冷淡，此时也感动不已，长这么大，他还未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
　　见萧慕蔺不接，忧奴一垫脚直接给他挂在脖子上，她跟着宋翾，胆子越发大了，性格又活泼，才不管别人是冷是热。
　　萧慕蔺伸手摸着那块骨头，冰冰凉凉，光滑柔和，心中也如这骨头一般柔和了，浅笑道：“多谢。”
　　忧奴见了这笑，当即惊叹出声：“笑起来似仙子一般，不如咱们以后都叫萧仙医吧。”
　　她这一带头，丫鬟们蜂拥而上，都叫着‘萧仙医’，也都把自己制作的小礼物塞到萧慕蔺手中，萧慕蔺只得向宋翾投去求助的眼神，宋翾笑了一会，才开口道：“我是你们的主人，我怎么没有礼啊？我可不高兴了。”
　　丫鬟们才来府中不过月半，还摸不清主子的性子，听了这话都停下了，有些畏怯地看了看忧奴，忧奴这时又跳出来道：“萧仙医有礼物，你有萧仙医，这不够吗？”
　　这话一出，不止萧慕蔺，连宋翾也一愣，继而道：“胡说八道，都下去！”
　　丫鬟们听话地离去了，忧奴却吐吐舌头，跑来拉住萧慕蔺的胳膊道：“忧奴要带萧仙医去府上转转，让他认认路。”说罢拉着萧慕蔺就去了。
　　乌干儿老成地叹了口气，却又试探地问：“我把萧仙医的房间安排在主子对面，不知妥当否？”
　　宋翾不说妥当不妥当，只道：“他是贵客，不能怠慢。”
　　乌干儿点点头，又问：“那明日我叫裁缝到府中为他制几套新衣？”
　　乌干儿心细，别的都已安排妥当，唯有衣着这一块需得见人定制的，这倒提醒了宋翾，宋翾道：“明日我亲自带他到铺子里挑选，你让小子们好好认认人。”
　　乌干儿明了地答了声是，接着轻声道：“百里回来了。”
　　宋翾道：“待我沐浴更衣后让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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