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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
“你干什么!”
柜台后的杨浅留心这边很久了,一见情况不对马上从柜台后冲出来,挡在虞安娜面前,怒气冲冲地喊道。
老妈不屑地扫了一眼杨浅,稍稍收敛起怒意,依旧盯着虞安娜,声量不大不小地说:“记住你说过的话。”
“也请你记住我说过的话。”虞安娜没什么所谓地抹了把脸,不甘示弱道。
老妈一把甩开挡在路上的椅子,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走的时候甚至没有避开地上的饮料,就这么踩了下去,沿路留下了一个个粘腻腻的污糟鞋印,为可怜的虞安娜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安娜,你没事儿吧?”杨浅着急地帮她擦掉下巴上的水。
“发生什么了?”店长也丢下了她的潜在客户跑过来。
“没事,”虞安娜笑了笑,接过杨浅手里的纸巾慢悠悠地擦起脸来,“那是我妈妈。”
两人明显被这回答吓了一跳。
“……后妈?”杨浅小心翼翼地开口。
虞安娜乐起来:“亲妈。”
巧姐忧心忡忡地凑近来看她:“你还好吗?”
“没事儿,习惯了。”虞安娜坦诚地说,“抱歉,我保证她以后不会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虞安娜一直瞄着店门口走过的客人,见她们俩都不说话,便急忙开口道:“我得去把脚印擦了,越踩越多……”
这回她从清洁间里请出了拖把同志,无视了巧姐和杨浅担忧的目光和不明所以的顾客投来的好奇视线,兢兢业业地拖起地来。
除了额前未干的碎发,虞安娜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好吧,除了略显卖力的清洁表现——杨浅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拖了三次地、擦了五遍桌子、捡了里里外外每一桌的每一个垃圾。
“安娜,今天早点儿回家洗澡休息吧。”巧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住她。
虞安娜一头雾水:“为什么?”
巧姐愣了愣:“头上黏黏糊糊的,不舒服吧?”
“还好。”虞安娜想了想,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她还真没留意到自己的头发,“没事,我到时间再走。”
“好吧……”巧姐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被虞安娜闪烁着敬业光芒的双眼堵了回去。
时针很快就转到数字六的位置。
该下班了。
要闲下来了。
虞安娜一阵惊恐。
告别了一直愁云惨淡的巧姐和杨浅,虞安娜长叹一口气,踏上了黄昏的路。
这下子是真的和家里断得一干二净了。
她晃晃悠悠地走着,脑中一片空白,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值得烦忧的事情,便随手摸了摸脑袋。
这一摸,吓得她几乎在原地晕倒——为什么会这么黏?为什么会有一团小虫子在她头上飞来飞去?下午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虞安娜自觉没有洁癖,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爱干净的程度比正常水平要高了那么一点点。
“不要拦我我要洗澡我脏了——”她顶着一头小飞虫冲进家门,瞟了一眼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林禄存,尖叫着冲进房间,片刻后又拿着自己的睡衣,捂着脑袋冲进卫生间。
林禄存看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听见了震天响的关门声。
这个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要做饭吗?
所以他们俩一会儿吃什么?
两个人分一盘九层糕?
不要啊。
只有一个人的浴室里,水流打在地面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虞安娜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现在没什么事情需要她忙,更没什么人需要她管的了——虽然她也没管过老爸老妈,但她不管和不用她管还是有些细微区别的。
原来被至亲的父母放弃是这种感觉。
她忽然想起笔记本里,1934年的3月上旬,他的状态似乎异常暴躁。
【3月1日。荒唐!荒唐!荒唐!倒行逆施,重蹈覆辙!国家危矣!】
【3月2日。肠粉怎么能不加酱油!简直是浪费粮食!】
【3月9日。今生亲缘浅,来世不可期。惟盼家国兴,万死亦不辞。】
【3月11日。今与至亲辞别,归期未有期。与故□□克时艰,虽以螳臂当车,亦愿尽绵薄之力,九死不悔。】
【3月12日。须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移居外邦,是为不忠不义之举!哪怕断绝亲缘,中华儿女也不能在国难当头时后退半步!】
……
他在将近一个世纪前提笔写下的一字一句,如同走马灯一样浮现在虞安娜的脑海里,他的郁闷,他的愤慨,他的大义凌然,他的悲痛,他的不解,就是这一字一句,度过经年的时光,在虞安娜心中渐渐汇聚成一个立体的人。
情不知所起。
她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睁开双眼,缓慢地眨了眨。
要说彻底被双亲抛弃,心中一丝一毫的难过都没有,那绝对是假的。
身处风雨飘摇的时局,他当时是如何消化被家人抛弃的苦痛的呢?
虞安娜不可能得到他的回答。
站在熟悉的童年场景中,她突然很想姥姥。
如果姥姥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毋庸置疑,她是永远不会抛弃虞安娜的人。
现在姥姥不在了,她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抛弃她的人。
是死亡抛弃了虞安娜,不是姥姥。
不论她染什么颜色的头发,姥姥都只会觉得她漂亮;不论她做什么工作,姥姥只会觉得她能够自力更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论她用什么方式处理工作中的困难,姥姥只会觉得她积极勇敢;不论她长成什么样子,不论她有没有出息,姥姥都不会放弃她……
只要姥姥一天是姥姥,虞安娜一天是虞安娜,姥姥就不会抛弃她。
因为她是虞安娜。
“因为你是虞安娜,我们不是朋友吗?”
“安娜,我很在意你。”
“安娜,你还好吗?”
不好!安娜不好!虞安娜一点都不好!
她的朋友答应过她,她的朋友不会抛弃她,她的朋友在意她,她的朋友会一直陪着她……
她的朋友是林禄存。
不管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他就是这么说过。
所有的承诺,都只因为她是虞安娜。
她不需要做什么,她不需要成为谁,她只需要是虞安娜,只需要好好活着。
虞安娜打开洗手间的门。
“洗好了?”沙发上的林禄存闻声看向她,笑着问。
他的样貌很英俊,五官却不算十分深邃,嬉笑怒骂之间,总带有一种浅淡的温良,让人觉得,不论他说出多么阴狠的话都是在装模作样,长成这样的人,一定有一颗赤子之心,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虞安娜走到林禄存跟前,又一次看见他笑着的眼睛,细微的纹路在他眼尾描摹出温和的岁月,除了安定,她心下居然一时没有其他感觉。
她扑进他的怀里,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
林禄存没想到她会突然扑过来,一时不察,被她扑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频率不对劲,他搓搓她的后背,温声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林禄存,”虞安娜紧紧搂住他的颈脖,嚎啕大哭,“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你已经答应我了对不对?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可以不要说谎吗?”
“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谎,你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的语气平缓,不急不躁地说,“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我愿意!”虞安娜忙不迭地应道,“愿意……嗝……嗝……”
“那我们就说好了?”林禄存笑起来,轻轻捏了两下她的后颈。
“嗝……好……”虞安娜感受到他笑起来时胸腔震动的幅度,只觉得特别亲切,赖在他身上边打嗝边嘟囔起来,“我为什么……嗝……每天都你面前哭啊……”
“那要不要我也哭一下给你看?”林禄存好脾气地开口。
“我看过,嗝……你总是哭,做噩梦也哭。”虞安娜蹭蹭他的胸膛,悄悄把眼泪都蹭干了。
林禄存似乎是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好吧,下次你要哭的时候叫上我一起,行吗?”
白天发生了什么事,虞安娜闭口不提,只是趴在林禄存身上,脑袋空空地淌着眼泪。
“小安娜。”林禄存忽然喊她。
“别这么叫我。”她刚停下打嗝不久,情绪依旧低落,“老禄存。”
林禄存乐起来,无奈道:“哎哟。”
虞安娜不理他。
他拍了拍她的肩胛骨:“我饿了。”
“那我们……”虞安娜话到嘴边,忽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饭呢?
她信口开河要给林禄存做的饭呢?
“我可以先去上个洗手间吗?”他问。
虞安娜一骨碌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到沙发的另一边,脸上没有表情。
刚刚那是个什么鬼姿势?
她居然像一个熊孩子一样赖在林禄存身上,把眼泪全都蹭在别人的衣服上,还一直不撒手!
林禄存肯定是憋不住了才开口的!她是个罪人!
虞安娜用纸巾清理掉自己的鼻涕,在手机上摁了几下,从买菜APP切换到外卖平台又切换到送餐小程序,来来回回,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林禄存都从洗手间出来了。
“出去吃?”林禄存拍拍她的脑袋,“还是想先吃点儿九层糕垫垫?”
“你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虞安娜看着他。
林禄存愣了几秒,随即笑起来:“人有三急。”
“你是不是还没有恢复过来啊?”她关切地问,“我家有肠胃药。”
林禄存把手揣进裤兜,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已经没事了。”
“哦。”虞安娜移开视线,“不出去吃,在家吃火锅。你一定能吃饱的。”
林禄存笑了笑,转身进厨房把九层糕捧出来:“过来吃两口。”
她很听话地走到餐桌旁,接过他手上的勺子,舀了一口富有弹性的九层糕,送进嘴里,目光涣散地嚼着。
“好吃。”她连连点头,又问,“你没有放进冰箱吗?”
“你不是说生理期快到了吗?”他笑着在她对面落座。
“啊,可是还没来呀……”她疑惑道,“你为什么又不吃,是不是真的很不舒服?”
“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他解释道。
“好吧,谢谢。”虞安娜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道,“你是个好人。”
“谢谢?”林禄存挑了挑眉,“我都快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维了。”
“真的。”她一脸认真。
“我们要不要先准备个锅底?”他扭了扭脖子。
“不用,外卖有锅。”她专心地吃着盘子里的九层糕,“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会以为你想灭口。”
他刚想辩解两句,火锅外卖就送到了。
“来,”虞安娜指使着他把外卖放在地面上,自己把袋子里的打包盒们一个一个搬到桌子上,“一次性锅,一次性架子,还有这个,一次性点火器。吃完就丢掉。”
林禄存看她老神在在的样子,笑道:“真厉害。”
“没点辣锅,怕你不舒服。”她边把食材夹到锅里边解释,“番茄锅也很好吃。”
“没事儿,我不挑。”他把空掉的打包盒叠起来,放进垃圾袋里。
虞安娜忽然笑起来:“和你待在一起真好。”
“今天碰见妈妈了?”他试探地问道。
“唔。你什么都知道。”她还是笑着,“没事儿,她不会来了。”
“你是个很优秀的好孩子。”林禄存顿了顿,“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但是在我看来,你非常独立,从你决定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不论自己过得如何,你没有再问父母要过一分钱,缺钱了就工作,一份工作不够就找两份,不会做饭也能想方设法地填饱自己的肚子,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适应能力强的人。”
“一中食堂的饭菜我可是从高中就开始吃的,适应了这么多年都受不了。”他笑起来,“还有啊,你为人实在,聪明,有想法,头脑活络,长得漂亮,英语还好,从古至今,像你这样的人向来是左右逢源的,我相信没有困难能够真正打倒你。”
虞安娜不觉得林禄存说的话是百分之百的正确。
她没有这么好。
但不论如何,她也没有老妈说的那么差。
“嗯。”她很感激林禄存能够这么安慰她,笑着应。
“你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我一个外人不好发表评论,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林禄存敛起脸上的笑意,看着她,“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虞安娜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同样送给你。”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有想过,她会不会又哭一回,会不会笑着说“谢谢”,会不会又给他一个拥抱,或是反驳他的话,或是一股脑地告诉他白天发生的事……
但虞安娜没有这么做。
“上次去找梁医生的时候,我问她,是怎么和你认识的。”她缓缓开口,“她说你是她曾经的患者。”
林禄存没有说话。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就随时来找我。”虞安娜拉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柔声道,“我要是有什么事,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作为朋友,林禄存为虞安娜做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既然她受之有愧,那么也请给予她一个为他付出的机会吧。
若是有朝一日,你不幸坠入深渊,有人拉住了你的手,请不要理所当然地放弃努力,被动地让对方把你拉上去,你要用力回握住对方的手,要拼尽全力地往上爬,要对得起对方伸出手那一刻的善意。
自救者,人恒救之。
林禄存把她的整只手掌都裹进自己的手心。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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