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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矢淬毒危军师
结束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沉重的冰,砸进千渝沸腾后又骤然冷却的脑海。
预想中的狂喜呢?那撕裂胸膛、想要仰天呐喊的宣泄呢?那支撑她度过无数个血泪交织的日夜、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熄灭后,理应获得的解脱呢?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塞外的寒风。仇人的死亡,并没有让逝者归来,也没有让被焚毁的桃源重现炊烟。
这双手,救过许多人。在瘟疫肆虐的乞活军中,在伤兵哀嚎的北国军营,甚至在这片修罗场上,她都曾用这双手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敷上草药,试图挽留生命的光。而现在,它们沾满了另一个生命的终结。
她完成了复仇,可为什么感觉……自己也像被什么东西杀死了?
雪,下得更密了。冰冷的雪花落在她滚烫的额头、沾满血污的脸颊,试图洗刷那刺目的红,却只让血污晕染开来,形成一片片肮脏的、冰冷的印记。
“千渝!”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战场噪音,刺破了包裹着她的那片死寂的真空。
她茫然地、迟缓地抬起头。
纷飞的雪花和弥漫的烟尘中,一道身影正不顾一切地向她冲来。是祈安。他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和一种深沉的痛楚,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他的脚步踩在粘稠的血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急促而沉重。他冲到她面前,几乎是半跪下来,无视了旁边尉迟鹰那具触目惊心的尸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千渝!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祈安的声音紧绷着,带着喘息,目光迅速扫过她的全身,检查是否有伤口。他的视线在她染血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瞳孔猛地一缩,那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是痛惜,是理解,是深深的自责。
“结束了,千渝。”祈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他死了。尉迟鹰死了。”
“死了……”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落在祈安写满担忧的脸上。“我……杀了他……用你给的……匕首……”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祈安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看见了她的搏命,看见了她的狠绝,也看见了她在仇敌毙命后瞬间坍塌的空洞与绝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痛?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好冷?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改变?!”
“别看了。”他不允许她再看向那具尸体。“看着我,千渝。”
“结束了。”祈安再次重复,语气更加沉凝,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进她的灵魂深处。“这里的杀戮,你的仇恨,都结束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恳求,“现在,把手给我。”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虽然也沾染了些许战场的泥污,却远不及她手上的血腥刺目。她下意识地将自己那双沾满粘稠血污、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往身后缩了缩,仿佛那是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给我!”祈安的语气陡然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更加锐利,却也更加……温柔?那是一种混合了心疼与坚持的复杂眼神。
千渝的身体又是一颤。她迟疑着,最终还是像被蛊惑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双冰冷的、沾满仇人鲜血的手,向前伸出,递向祈安伸出的手掌。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麻木。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祈安掌心的一刹那,祈安的手猛地向前一探,没有半分嫌弃和犹豫,坚定而有力地将她那两只冰冷、粘腻、染满血污的手,紧紧地、完全地包裹在了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
那瞬间的触感,如同冰与火的碰撞!
“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弱地吐出一个字,想要抽回手。
“没事。”祈安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环在她肩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传递着无声的力量。“离开这里再说。”
他们已经走出了核心的攻城区域,周围横陈的尸体相对稀疏了些。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尖锐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撕裂了相对减弱的战场噪音,从侧面一处被浓烟和倒塌营帐遮蔽的角落激射而出!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箭簇在铅灰天光下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弩箭!速度快得惊人,角度刁钻至极,显然是蓄谋已久的偷袭!
目标,赫然是祈安!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炸开在千渝的耳畔!
时间,在那一刻真正凝固了。
视线所及,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在祈安左肩胛骨稍下方的位置,一支通体漆黑、箭尾兀自剧烈颤动的弩箭,赫然穿透了他银灰色的轻甲,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身体!只留下短短一截箭杆和尾羽暴露在外,那箭簇上幽蓝的光泽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妖异而致命!
“祈安——!!!”千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仿佛被那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刚才复仇后的茫然、空虚、冰冷,在目睹这一幕的瞬间,被一种更加尖锐、更加狂暴的恐惧和剧痛彻底撕碎、取代!
祈安试图对她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那笑容还未成形,就被一阵剧烈的痉挛打断。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一股刺目的、带着一丝诡异暗色的鲜血,无法抑制地从他嘴角溢出。
那血的颜色……不对!
千渝的脑子“嗡”的一声!作为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激流冲垮了堤坝!
剧毒!
那箭簇上幽蓝的光泽,这暗沉发乌的血色!是剧毒无疑!而且绝非寻常!
“别说话!”千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命令,与刚才的崩溃判若两人。她迅速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扶住祈安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相对单薄的肩头,同时目光如电,死死锁定那支没入他后背的毒箭!
箭矢的位置……左肩胛骨下方偏内侧……靠近脊柱!危险区域!
箭簇的材质……漆黑,泛蓝光……她脑中飞速掠过在医书上见过的描述,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攫住了她!
“撑住!看着我!祈安!看着我!”她厉声喝道,用力地摇晃了一下他的身体,试图让他保持清醒。她的手指已经精准地搭上了他颈侧的脉搏。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千渝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祈安的脉搏快得惊人,如同密集的鼓点疯狂敲打,却又在剧烈的搏动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虚浮和紊乱!
“毒……是‘牵机引’……见血封喉……快……”祈安似乎也感觉到了体内那股疯狂肆虐的冰冷和麻痹感正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牵机引’?!”千渝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曾在北国宫廷收藏的孤本残卷上见过这个名字!其毒无比,由多种剧毒矿物和奇诡虫毒混合炼制,中者心脉如被无形丝线绞缠,剧痛抽搐,顷刻毙命!书上记载,唯一的、渺茫的希望,是极寒之地绝域中生长的“银霜草”!
“不!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千渝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嘶吼,恐惧和愤怒在她眼中燃烧。她扶着祈安,让他慢慢倚靠着旁边一截半塌的土墙坐下。动作迅速却异常小心,生怕触动那支致命的毒箭。她飞快地撕开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用布条紧紧勒住祈安伤口上方靠近心脏的位置,试图减缓毒素随血液向心脉蔓延的速度。她的手在颤抖,但动作却精准无比,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毕生所学的医术和此刻超越极限的意志力。
“来人!快来人!军师中箭了!毒箭!!”千渝一边进行着紧急处理,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不远处的辎重营地方向嘶声大喊!声音凄厉绝望,穿透风雪,带着令人心悸的哭腔。
“军师——!”
“祈安大人!”
“是‘牵机引’!剧毒!心脉将断!”千渝语速极快,声音却异常清晰稳定,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周围赶来的士兵和医官心上,引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我需要银针!烈酒!快!还有,立刻准备一辆最稳最快的马车!备足御寒之物!快!!”
她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刚才那个在血泊中失魂落魄的女孩消失了,此刻的她,是唯一能与死神争夺时间的医者!
“听见没有?!快去!!”石周猛地反应过来,对着身边呆住的士兵和医官咆哮,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形。
立刻有人飞奔而去。
千渝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迅速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小针囊,里面是奶奶留给她的、伴随她走过无数险途的银针。她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过度专注和用力。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祈安几处关键的穴位。
“忍着点!”她低喝一声,没有丝毫犹豫,三根细长的银针如同闪电般,精准无比地刺入祈安胸前几处大穴!针尖微微捻动,带着特殊的手法,试图强行刺激他濒临衰竭的心脉,激发最后一点生机,延缓毒气攻心的速度!
“呃啊——!”祈安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那痛苦仿佛深入骨髓,牵扯着灵魂!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惨白的脸上滚落。他紧咬着牙关,牙龈甚至渗出血丝,才没有让自己彻底昏厥过去。他死死地看着千渝,眼神涣散中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依赖和信任。
千渝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但她强迫自己无视。她接过士兵慌忙递来的烈酒,迅速清洗自己的双手和银针,然后再次下针!这一次,是护住心脉周边的几处要穴!她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决绝。每一针下去,祈安的身体都剧烈地抽搐一下,痛苦不堪,但脉搏那疯狂而虚浮的跳动,似乎被强行束缚住了一丝,不再那么失控地冲向崩断的边缘。
“马车!快!”千渝一边捻动银针,一边厉声催促,目光扫向一旁手忙脚乱准备东西的士兵。
一辆铺着厚厚毛毡的双辕马车被迅速拉了过来,拉车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石将军!你带人继续肃清残敌!务必找出放冷箭的杂种!”千渝头也不抬地命令,声音冷得像冰,“林老医官!”她看向那位闻讯赶来的、头发花白的资深军医,“请您立刻准备最高年份的老山参切片,捣成汁液备用!再取‘续命护心丹’三粒!快!”
林老医官看着千渝行云流水、精准无比的下针手法,以及她对这罕见剧毒的准确判断和果断处置,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钦佩,再无半分轻视。他立刻应声:“是!千渝医官!”转身迅速去办。
“祈安!看着我!不准睡!”千渝低头,对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祈安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紧紧握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冰凉的手指传递着她此刻强装的镇定和绝不放弃的信念。“银霜草!我知道哪里有!你撑住!听到没有?!撑住!”
祈安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丝,他艰难地、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只被千渝握住的手,用尽残存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回握了她一下,仿佛在说:我相信你。
“把他抬上马车!小心后背的箭!绝不能碰到!”千渝猛地站起身,对着周围的士兵下令。她的身形依旧单薄,沾满血污和泥雪的衣衫在寒风中显得狼狈不堪,但此刻站在那里,却如同定海神针,散发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因剧痛和毒素而意识模糊、身体不断轻微抽搐的祈安抬起,平放在铺着厚厚毛毡的马车上。林老医官迅速将捣好的参汁和护心丹送来。千渝小心地撬开祈安紧咬的牙关,将参汁和药丸一点点灌入他口中,强迫他咽下。
“你!还有你!跟我走!”千渝指着两个看起来最沉稳可靠的士兵,自己则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上马车,坐在祈安身边。她迅速检查了一下他背后的箭矢,确认暂时没有移位造成更大损伤,又探了探他的脉搏,依旧凶险万分,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她再次取出银针,在他心口附近的几处穴位再次下针,稳定情况。
“去雪三漠!用最快的速度!避开主战场!”千渝对着车夫厉声道,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的目光落在祈安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比复仇之火更加炽烈、更加坚定的光芒——那是属于医者的、对生命绝不放弃的执着!
“驾——!”车夫狠狠一甩鞭子!
马车在混乱的战场上猛地启动,车轮碾过泥泞和尸体,朝着北方那片传说中鸟兽绝迹的苦寒绝域——雪三漠的方向,疾驰而去!纷飞的雪花被车轮卷起,如同为这辆承载着渺茫希望和巨大绝望的马车,扬起一片苍凉的尘烟。
千渝紧紧握着祈安那只冰凉的手,目光死死盯着他微弱起伏的胸膛,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他身上。时间,成了最残忍的敌人。银霜草……那是唯一的生机,也是横亘在眼前、近乎不可能跨越的天堑。而此刻,她只能用自己的医术和这双手,在他彻底坠入黑暗之前,死死地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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