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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
啪——
孟佰将辞职申请拍在桌子上,手指压着转了一百八十度,轻轻推到钱主任面前。
“劳烦您,签个字。”
钱主任默然不语,垂目看了眼那张辞职申请,又撩起眼皮看向站在面前的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这怎么突然要离职了呢?”
他话音里有表演出来的轻松,似乎还想粉饰最后一点褴褛的体面。
孟佰看着他,目光平静:“原因我觉得您应该清楚,最后一次见面了,非要把话说得特别明白么?”
钱主任神色僵住,慢慢沉下去。
是他棋差一着,没料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一个年轻人,脑子转起来还挺聪明,又如此较真。他原本的主意,只是想给这年轻人一点教训,可想藏的痕迹没能藏好,就这么暴露出来了。
他不再说话,从旁边笔筒里抽出支钢笔,在辞职申请的右下角签上名字。
孟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签好,旋即便将纸拿了回来,转身要走。这小小一间办公室顷刻间仿佛成了垃圾场臭水沟,他一秒也不想多待。
钱主任在背后张了张嘴,发出个未成形的音节,他没停步也没回头,那声音就断了。
孟佰替他关上门,从旧日朝夕相处的同事之间穿过,手里紧攥着那张离职申请。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转向他,或是惊奇,或是猜疑,他谁也没理会,直接走出了车间。
其实后来他有想过,翻来覆去地想,最终在记忆夹层里翻出了一点缘由——季平生决定离职那天,在于副厂长的办公室里,于副厂长提过一嘴,他曾批评过没有处理好风言风语的钱主任。
只这如随口一提、真假未知的一句话。
除此之外,孟佰再想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或许也有,就像齐小满突然失联又突然杀人那样,背后是他所不可触及的世故人情,他也无心去问。
后面的手续办得很快,他这样的自主离职没有补贴,只从会计科领到半个月的工资。
拿着一百多块钱从药厂大门出来,孟佰想,可以和季平生一块下馆子吃顿好的。
季平生原本要陪他过来,被他以吃饱了撑的为由摁在家里了。
孟佰一打开门,就看见他坐在床边探头看过来,一双眼睛又变得和少年时一样亮。
“还顺利吗?”
孟佰点头,笑着朝他晃晃手里的几张钞票:“晚上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他一直觉得挺愧疚,季平生来省城差也有两个月了,这些日子要么是在公共厨房里随便做点,要么是在单位食堂对付两口,基本上都没去饭店里面吃过一顿像样的好菜好饭,唯一一次还是在杨月打工那家“好再来”。
进入九月,天稍稍凉快了点,走在大街上,也不会两步就出一头汗了。
“要不就这家吧。”季平生指着路边一家小面馆说。
孟佰将他拉过来:“咱们去大饭店吃,我请得起别人,没有请不起你的道理。”
季平生笑了一声,手臂悄悄绕到他身后,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半开玩笑半认真似地道:“这么大方呀,小佰哥哥——”
孟佰本来就对别人的触碰敏感,季平生的手指隔着衣服布料摩挲着他腰间的软肉,左半边身子登时麻掉了,右边耳朵又猝不及防被一句罕见的称呼袭击,他差点连路都走不稳当。
他虽然比季平生大了两个多月,但这点差别谁都没在意过,两人也从来没按年龄论过什么哥哥弟弟,都是直接叫的名字。
“你从哪学的这些……”孟佰声音闷闷的。
季平生嬉皮笑脸,跟小时候恶作剧完一模一样:“你本来就比我大呀,我叫你哥哥不是应该的吗?”
“之前怎么没听你叫过……”孟佰小声反驳。
“你要是想听,我以后天天叫。”季平生笑道。
“你快闭嘴吧。”孟佰推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进了家大饭店。店里有中央空调,刚推门还没进去,冷气就扑面而来,叫人禁不住喟叹一口气。
孟佰让季平生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但季平生还是有意替他省钱,只点了几个便宜菜,唯一一道有点贵的,还是孟佰爱吃的清蒸鱼。
季平生问他想吃什么,他没挑,说什么都行,就看着他神神秘秘地跟服务员指着菜单说要这个那个。
孟佰不知道他都点了什么,看着端上桌的鱼,心尖一颤。
小时候家里穷得很,一年到头吃糠咽菜,鱼啊肉啊只能等到过年才能吃上两口。他生了张自己配不上的嘴,偏偏喜欢吃鱼,每年都盼着这一口,一直盼到长大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吃。
没想到这么点小事,被季平生记到现在。
“饭店里做的,肯定比咱们家里做得好吃,”季平生从鱼肚子上剜了块肉放到他碗里,“你快尝尝。”
孟佰应了一声,拿筷子夹起碗里的鱼肉送到嘴里,肉在舌尖雪絮一般化开,清鲜回甘,咸淡相宜。
“好吃吗?”季平生满脸期待。
孟佰点点头,嘴角漾出笑意:“你也别愣着了,快吃啊。”
季平生嘿嘿笑了两声:“好吃就多吃一点,这整条鱼都是你的。”
正值晚饭时段,餐厅里不算安静,甚至有点热闹。每张桌旁都坐了人,在他们旁边,坐的是一家四口,爸爸穿着新买的夹克,妈妈小口吃菜,像是双胞胎的两个小孩下巴压在桌子上,比较两杯橙汁哪个多哪个少。
桌子上摆了个小花瓶,瓶里插着枝塑料玫瑰花。
孟佰吃了半饱,暂时搁下筷子:“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
季平生夹菜的动作一顿:“什么想法?”
孟佰反问:“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去的那片空地?”
季平生点了下头。
孟佰继续道:“那块地方面积不小,土壤质量也不错,这么多年一直空着,确实可惜。如果把那块地盘下来,在上面种点什么东西,或许是个不错的出路。”
“所以你是想……”
“我想回家创业。”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埋了好多年。
孟庄村是他长大的地方,从他出生起便是这副穷困潦倒的模样,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变化。以至于他刚到省城时,像走进一个和他的原生之地割裂开的、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到处都是他不曾见闻过的新事物。
那时起他心里就埋下一颗种子——为什么那个小村子不能变好一点呢?
孟庄村不缺人,但缺人才,教育极度落后,高中学历的都不多,大部分人庸庸碌碌一辈子,到死都被困在土地里。没有钱就培养不出人,没有人做改变的领头羊就挣不了钱,如此循环往复,绊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他是被赶出村子的,却也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起初孟佰想到这里时,也只能想想作罢,他一个连家都回不去的人,其他想法又从何谈起?
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这个想法也许可以哎,地方我们都熟悉,人手也好找,钱的话……近几年国家不是有个政策鼓励农村农业发展么?咱们可以贷款,钱的事也不用太担心。你要是真决定了,就好好考虑一下……”
孟佰闻言愣住:“你怎么知道这个政策的?”
“从报纸上看的啊。”季平生说。
孟佰于是更诧异,季平生上学时连书都不舍得多看一眼,竟然也会看报纸了。
他惊讶了一会儿,继续往深处想,从前点到即止没想过的问题,现下蜂拥而至,心也随着渺茫的希望渐渐下沉。
“具体种什么、怎么种都可以从长计议。现在更重要的是,如果要回去,我们的关系,你爸妈,还有我爸妈那边,都不好说……”
离开孟庄村,离开药厂,两个人拥挤在这小小的房子里,没有外人,没有目光,寥寥几天便忘乎所以,忘了从这扇门出去后,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仍在。
季平生张了下唇:“我爸妈那边我不在乎,大不了不住在家里,要闹就跟他们闹绝,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还能妥协第二次,这次我得让他们妥协——关键在你爸妈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
孟佰将将明朗没多久的心情又阴沉下来,十年前没解决的问题,七年前也没能解决,一直拖到现在,依然没有解决。
他沉默片刻,说道:“我姐那边好说通一点,至于我爸妈……我很久没见他们了,也不清楚他们现在什么态度。”
十几岁时想问题太浅显,分开时又那么仓促,两个人甚至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好好商量究竟怎么办。大人替他们做了决断,将他们生生分开七年,以至于长大后得了这个机会,两人都只留一半心思在讨论对策。
剩下一半还陷在当年的沼泽中挣扎。
孟佰深吸一口气,说道:“咱们到时候先暂时住在县城里,我一个人先回家探探他们的口风。如果两边有希望说通的话,我觉得我爸妈这边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伯伯大娘都比我爸妈好说话,他们又都那么多年没见你,你跟他们好好说说,还是有希望的。”季平生说。
孟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突然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又是个陌生号码。
他按下接听,“喂”了一声。
“是孟佰吗?”
孟佰应了一声:“你是……”
电话那头语气郑重:“我们这里是派出所,现在有个案件需要你协助调查,明天九点可以过来一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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