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不驻晴天

　　四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些许容颜，也足以让一个灵魂彻底沉入冰封的河床。

　　苏阳站在国内顶尖学府——华政大学庄严肃穆的西门下，初秋的风拂过，带着与宁安截然不同的、湿润而略带书卷气的味道。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连帽衫，牛仔裤，旧球鞋，背着一个看起来比高中时略新、却依旧朴素的帆布书包。身形比四年前更加清瘦挺拔，曾经略带稚气的轮廓被冷峻的线条取代，下颌绷紧，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直线。

　　她的眼神，是这四年淬炼留下的最深刻印记。曾经的绝望和疯狂燃烧后的灰烬，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不是释然，而是将所有情绪——恨意、悲伤、乃至自我——都冰封压缩后形成的极致专注。她看人的时候，目光没有温度，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冷静，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审视，让一些初识的同学感到些许不适，不敢轻易靠近。

　　她以宁安市理科状元的身份，拒绝了所有名校物理、数学系的橄榄枝，近乎偏执地选择了华政大学的法学专业。这个选择在当时引起了小范围的议论，但很快便被新的热点淹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选择，而是奔赴——奔赴一个她准备了四年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大学生活对她而言，不是解放，不是探索，而是进入了一个更广阔、武器也更精良的训练场。

　　她的生活模式几乎是高中时期的延续和升级。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四点一线，规律得像原子钟。她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拒绝了所有联谊活动的邀请。室友们起初还试图拉她融入，但在几次得到她礼貌却疏离的、近乎公式化的回应后，便也渐渐放弃了。她在寝室里像个透明的幽灵，起床最早，睡得最晚，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

　　法学院的课程繁重而艰深。法理学、宪法学、民法总论、刑法学……一本本厚重如砖的法学典籍，一条条严谨而充满争议的法律条文，一个个错综复杂的案例分析。对很多同学来说，这是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去理解和记忆的知识体系；对苏阳而言，这是她未来用以解剖社会规则、寻找攻击路径的武器库蓝图。

　　她的学习方式带着明显的“苏阳式”烙印。她不仅记忆法条，更热衷于追溯每一条法律背后的立法意图、社会博弈和潜在漏洞。在刑法课上，当教授讲解故意伤害罪的构成要件时，她的思维会立刻跳转到林辉对林溪的暴行，在脑海里模拟着如何搜集证据、如何构建证据链、如何在法庭上击穿对方可能的辩护。在合同法课上，她会下意识地分析辉耀集团可能涉及的商业合同，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欺诈、显失公平或违反强制性规定的条款。

　　她的笔记，与其说是课堂记录，不如说是战略分析图。工整的法条旁，总是缀满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箭头和简短关键词，将抽象的法律概念与她那个遥远而具体的复仇目标强行关联。

　　“苏阳，你对这个‘米兰达规则’的适用边界怎么看？”民法课上，戴着金丝眼镜、以严厉著称的教授突然点名。

　　整个阶梯教室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到后排那个总是沉默的女生身上。

　　苏阳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教授，我认为‘米兰达规则’的核心在于保障嫌疑人的基本权利，防止公权力滥用。但在司法实践中，其适用边界的模糊性，有时会导致对被害人权利保障的滞后，甚至可能成为某些熟知法律漏洞者规避制裁的工具。我们需要思考，如何在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之间，在保护嫌疑人权利与追求事实真相之间，找到更精准的平衡点。”

　　她的回答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直接切入了法律实践中最深刻的矛盾，甚至隐含着一丝对现有规则的不满和批判。教授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没有评价，只是示意她坐下。周围的同学投来或诧异或深思的目光。

　　苏阳面不改色地坐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课本上。对她而言，刚才的回答并非为了表现自己，只是她长期以“复仇者”视角审视法律后，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

　　图书馆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她不再满足于教材，开始大量阅读法学专著、学术期刊、以及厚厚的《最高人民法院公报》和《刑事审判参考》。她像一块干燥到极致的海绵，疯狂汲取着一切与“公司犯罪”、“经济犯罪”、“证据规则”、“民事诉讼策略”相关的知识。她的借书卡记录里，充斥着《论刑事诉讼中的非法证据排除》、《公司法人格否认制度研究》、《资本运作中的法律风险防控》这类让普通大一新生望而生畏的书名。

　　她的生活依旧极其简朴。助学贷款和最高额的奖学金覆盖了她的学费和基本生活费。她很少买新衣服，吃得依旧简单，将每一分能省下来的钱，都用来购买专业的法律数据库会员资格或者打印厚厚的案例资料。

　　偶尔，在深夜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她会停下脚步，望着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泛红的夜空。她会想起宁安，想起那间破败的小屋，想起便利店冰柜前的那瓶水，想起那张画着太阳笑脸的纸巾……心口那早已结痂的伤疤，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传来一阵细微而绵长的钝痛。

　　但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其中。每一次回忆的刺痛，都会被她迅速转化为翻开下一本法律典籍的动力。林溪的笔记本，被她用透明的书皮仔细包好，锁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她不敢时常翻看，那里面封存着她仅存的、也是她必须超越的软弱。

　　她知道林辉的辉耀集团业务庞大，根深蒂固。单纯的法律知识，或许远远不够。她开始有意识地选修与经济、金融相关的通识课程，关注财经新闻，试图从更宏观的层面去理解对手可能存在的弱点和命门。

　　在她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一场旷日持久的、以知识和理性为武器的战争，正在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她的战场，从宁安一中的课桌，转移到了华政大学的图书馆和模拟法庭。她的武器，从数理化公式，换成了更加复杂、也更加致命的法律条文和逻辑思辨。

　　她像一名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耐心地打磨着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能够精准地咬住猎物的咽喉。而华政大学，这片法理的沃土，正在为她提供着最充足的给养和最严酷的训练。

　　在这座象牙塔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成绩优异的法学新生，内心承载着怎样黑暗而沉重的过去，以及一个怎样决绝的未来。她行走在校园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每一步，都踏在通往复仇的、孤独而漫长的征途上。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遥远大洋彼岸的另一座象牙塔里，另一个女孩，也正以另一种方式，磨砺着属于自己的锋芒。命运的丝线，在断裂多年之后，是否会有重新交织的一天？答案，依旧隐藏在未来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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