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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去杀了他们
找到银宝暄不算难事。
许猷汉一开始就知道他去看陈尸地,只需要依照别人告诉他的那条路走到尽头,然后看哪一部分的草是歪斜倒塌的,走过去,走下去。或许根本不需要走下去,站在高处随便望一望就能看见被压塌的草丛,被血液淋透的枝桠,以及银宝暄无头的尸身。
他泊在原地有瞬间的茫然,接着收紧牙关,往前走时踉跄,扑在树干上才稳住身形。
有关亲密者的死总是让人哀恸,软弱。
他在更低处找见银宝暄的脑袋,将它抱在怀里,怜惜地擦去脸庞上的泥土,虔诚地吻它冰冷的脸颊。眼泪淋湿它,拿衣袖擦拭干净,跪坐在银宝暄身边,将他的身体拼凑完整。
沉默是大白正午的炊烟。
许猷汉牵起银宝暄的手,摩挲着指关节,凝视因常年做庞大运算而轻微变形的手指,练拳的茧疤,音乐的茧疤,修剪到露出红肉的手甲。他拿脸颊挨银宝暄的手,无尽怜惜地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费尽心力才走到今天,不要永远做加害者,也不要永远把我当受害者。
他想到银宝暄从前面对假期时微弓的背,佝着脑袋,最大程度地往上看,而根本只能看见他的半身的那一秒钟;想起他在假期后无意识皱着眉发呆的瞬间,忍不住皱起脸,欲哭。
他有着可以接受自己死而无法接受银宝暄死的那种心态,即便心里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恨,也希望银宝暄能够幸福。他可以一边流泪一边高举双手鼓掌的。他想,爱让人想要替你做些什么,又什么都没办法帮你做。
“别怕,别怕,让我们去杀掉他们。”
他第一次做这件事,紧闭双眼,以赴死的决心咬下去,先是清晰微小的嘎吱声,然后是咀嚼和吞咽的细微声音。银宝暄望着他,深深深深地望着。
一切悲哀,卑鄙,耻辱的肉通过疼惜珍视的口填满这个充满伤痕的肉身,再以眼泪或血液的形式回到人世,感受太阳缓缓落入地平线,感受有人走来时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预警声,看见手电把自己的影子照得庞大臃肿,如同人类极度恐惧的鬼。
许猷汉痴痴地望着异化的影子,被来者的喊声惊醒:
“谁在那儿?!”
许猷汉掉过脸,满脸的血痕,一手捉着肉块,一手抓着心脏贴在嘴边,张着森森血口,近乎童稚地咬下去。
他受此种蚕食场景的惊吓,大叫一声摔下山坡,本能使他极快地逃离。滑入警局报案。心情和身体皆尚未平复,口齿不清,连说了数遍重复的字词才让警察清楚他看到了什么——有人在山里吃人。
警察们兽群般迅速涌入小后山,手电光在黑夜里摇曳不止,像是一道道颇具情趣的密语。他们在报案人说的位置仔细地搜查,没有找见那个在山中食人的怪胎,唯有大片的血迹。说是人的,可以,说是动物的,也可以。
有警官猜会不会是毛毛,被嗤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他。警官不再说话了,两人一组在小后山附近搜寻了一遍,没找见人便收工下山,回到舒适的现代社会。
没人真的把“吃人”当事实,听起来就很像故事,像幻觉,无限接近于现代化的世界怎么可能还会有那样茹毛饮血的事情发生呢?他们以为这就是进步,以为吸取了历史的教训。
但人类就是无论发展到哪种程度也永远不会吸取教训,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踏入同一条河流。
只要他们回头,就能发现一个抱着头颅,满身血痕的许猷汉跟在他们身后,如同警察的一员那般离开小后山,静静地回家。
他站在浴室清洗血迹时,银宝暄的头颅就搁在小木凳上,他无声说:人真的太笨了不是吗?
“少爷,银家的人过来问了,银少爷跟你在一块儿吗?”奶母站在门外,贴着门大嗓门地问他。许猷汉应了声,她得到回答,让佣人去回银家,自己站在门口唠叨他们还不长大,还不懂事。
许猷汉没搭话,快洗完才把奶母支到厨房给他重新做几样小菜,抱着银宝暄小跑回卧室,用母亲的西阵织来进行包裹,放入一个床边的角落中。
奶母把晚餐送到房间里,展开小桌,守着他吃,一面问银宝暄呢?他说去卫生间了。奶母撇嘴,哼了声回:我看是吵架了吧。她顿了顿,望一眼门外,离他稍近些,小声说:“那件事儿你跟他说没?”
他问哪件事?她挑挑眉回就是那件事儿,你上次说非要跟问他的那个。许猷汉想了想,忽然明白她说是哪件事。
许猷汉是在她的怀抱,她的胸脯中长大的,简直是他的第二个妈,他有什么,总是愿意给她说而不太和妈妈讲。
决定和银宝暄表白除去他本人,就是她知道了。
他失笑,拿筷子戳碗里的米饭,缓缓说:“我没敢跟他说。”
“这是对的,别说他们家,我们家怎么愿意呢?夫人正想着等你大学以后给你说门亲事呢,听说和杨家的大小姐谈好了,到了岁数就让你们见一面看看。”
奶母抚摸他的额头,他长大了,已经不是能被她拉到怀里哄的年纪,要哄也要别的年轻佣人来做了。见他久久没有说话,唉了一声,到外头去了。
门关拢,发出“嘭”的轻响,连带着衣柜里也有些微响动。他沉默片刻,觉得声响诡异,猛地站起身,蓝莹莹的月光涤洗着他。
他站到衣柜前,唰地拉开门,俯视缩在里头的毛毛。
他们对视,毛毛的脸孔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大约是因为原本他没想过要杀四眼,就是那一瞬间,什么把他控制了。他没来得及回家,胡乱地扎进随便一个院子里,躲起来,见到许猷汉才知道躲到他们家。
“拜托你,不要报警。”他的声音沙哑,干涩,眼神如烛火般摇曳。
许猷汉好半晌才笑盈盈地说:“好,饿了吧,吃饭。”
毛毛狼吞虎咽,从前在家里瞧不上的食物在此刻没了瞧的意义,一径扒入口中咀嚼。
许猷汉托着脸看他,好似无所谓地问:“你为什么杀四眼?就因为一句话?白皮佬。”
毛毛刹住手,口腔内包着过多的饭菜显得脸颊圆鼓,缓慢地咀嚼着,语言从细小的缝隙中挤出来:“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想要他死,我根本没想要拿刀捅他。”
“那是为什么呢?不是你想的,难不成是鬼?”许猷汉讲完捂住嘴,干呕了下,毛毛眼神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没说话。
“鬼有这么大本事?再说了,我之前才去了十姑娘庙求平安呢,哪可能的事儿。”
“你怎么求的平安?”
“就说啊,保佑我能离开这里,让我过上之前的日子呗。”
“你一个人去的?”
“我跟柳庭轩一块儿去的,他也不喜欢这儿。”
许猷汉偏头,下巴偎着肩膀,看着地面说:“现在,他被送到国外去了,他回去从前的生活了,你只要能躲开警察的搜查,你爸妈也只会把你送走。他的愿望实现了,马上就是你的,不是吗?”
毛毛怔愣着,不可置信地发痴,无意识地喃喃着不可能。
许猷汉打断他,盯着他的眼睛说怎么不可能呢?人人都那么信十姑娘,总是有原因的,不灵,你以为这帮人会几十年如一日地供奉她?简直异想天开。
毛毛咽了口唾沫,不再吃饭,搁下筷子,说起他的外婆告诉他的事情以及他自己看见的一些事情。
大概四十年前,十姑娘庙也有过类似的一场大火,什么都被烧毁了,除了十姑娘的金身,仅仅被烟雾熏黑,随意用抹布一抹就恢复如初。
那场火怎么起来的不知道,听说是有人点的火,主家五口人,佣人十余个,没有一个逃出火海。后来,有谣言说是镇长放的火,因为那家人里的大儿子是镇长候选人,当选的概率很大。
镇长受不住传言,吊死在十姑娘面前了。他外婆去的时候,人已硬过又软化,荡呀荡的,透过他的双腿才能看见十姑娘的面孔。再后,陈家过来了。
他那个儿子跟毛毛差不多大小,完全的书呆子,不大会讲国语,整天嗨嗨嗨的。本土听得懂的也不少,大都是懒得跟他讲,心里面矛盾,不知道会这门语言是证明左,还是证明右。
他从父亲那儿听来关于十姑娘庙的灵验之处,碰着国文考试失手,在十姑娘庙许愿。凑巧,毛毛和柳庭轩也在那边许愿,但他们不知道他到底许的什么愿望,问了一嘴,他笑了笑,说的话又根本听不懂。
毛毛跟许猷汉复述那句话:“おそらくこの土地に溶け込みたいのでしょう。”
许猷汉也不懂,耷拉下眼皮思考,表情淡淡地接着说:“既然如此,那就趁现在去十姑娘庙看看,看看是不是真的会实现愿望,然后我送你回你家。”
他们趁夜手托手离开家,奶母看见他们,将戴着帽子的毛毛认成银宝暄,嘱咐了两句没太阻拦。孩子爱玩是天性,就这么大个地方,能出什么事呢。
十姑娘庙的正殿已重建大半,她卧着,以无悲无喜的面容凝视他们。
毛毛望着她,猛地生出几分恐惧,向后连退数步,想和许猷汉说自己要走。然而,他转过头只看一片水滴型的场景,那是他在国外生活,一座常常下雪的城市,大龙虾,菠菜汤,白皮肤,英格利西。
他向前走,走进那片水滴。许猷汉坐在门槛上瞧他,静悄悄地,直到他摇摆的双腿恢复平静,从他的腿间看见十姑娘的脸。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秘籍,毫不避讳他人的秘籍。
阿天出现在他身后,抚摸他的脸颊,他没有躲避,平静地望着十姑娘。阿天说:“在人类之中聪明的总是少见的那部分。”
“什么才叫聪明。”
“争权夺利,制定规则,是聪明吗?”阿天走到悬挂的毛毛身边,仰视他的脸,毫无痛苦地回到从前的生活。
许猷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侧头向后看,看见阿裕站在不远处:“我要走了,放我们走吧。”
“你们正在走呀,你没有发现吗?”阿天顿了顿,继续说,“明天有一出我想看的电影,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呢?”
“庆祝你实现你梦寐以求的愿望呀。”
愿望。他喃喃着,有些想不起什么时候他有许过愿望。在他们进来之前,在决定告白之前,他对十姑娘说,希望银宝暄可以成为我的,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
“现在他是你的了,和你在一起了。”
许猷汉低头冷笑,猛地起身扑倒阿天,一手掐着他的脖颈,一手使劲往他的脸上刮。阿裕冲上来拉他,他像是生在阿天身上似的,阿裕竟然拦不住他。
阿天定定地直视他,就算脸庞被打歪很快就转过来看他,那双粉眼,对他不起作用。他鼻血汩汩,阿裕紧紧掐他的脖颈,他不肯退让,眼睛张大了,阿天昏厥。阿裕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弹出,许猷汉起身拿袖口擦鼻血,现在还不能结束,还要再等等。
“我想要离开此地,”许猷汉对她说,“麻烦你了呢。”
隔天,阿天如常来邀请他去看电影,可怜地伏在自己的手背上,眨着眼睛哀求他。阿天脸颊光洁如初,好似昨夜发生的一切均是幻觉。他清了清嗓,嗓音喑哑,脖颈处贴的纱布是另类的证明。
他笑弯了眼睛说好啊,看什么电影呀?阿天摸了摸他的眼,说:是秘密哦,去了就知道了,是很有意思的电影呢。武侠。
许猷汉装模作样地叹气,一壁写题,一壁回:武侠有什么意思呢,都是人编出来骗人的东西,要是拳脚有用干吗非要建立政府,干吗要有现代社会。精神的安定剂。
阿天捂着嘴巴说你也不怕别人听到对你有意见。许猷汉猛然躬身干呕,透明的液体滴在地面,被他用纸巾擦去丢到垃圾桶里去。
阿天的眼光跟着他手指移动。
我干吗要怕别人对我有意见,电影而已。眼光排队跳过这几个字词,跳进许猷汉苍白的脸孔,温柔无比地波出笑容。我其实很喜欢你,干吗非要走呢?
许猷汉抡圆手臂,刮他一巴掌,那声音把周围的同学吓得一激灵,全望了过来。许猷汉平日里几乎不发火,动手类似天方夜谭,几乎没人觉得是许猷汉故意要如何,一致地认为或许是阿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这样。
包括老师也是这样想的,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个学生,止不住地叹气。先问许猷汉为什么打人,许猷汉说是他先伤害我的。老师立刻信了,批评阿天不好好和同学相处,最最好脾气的都能惹得火大,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表达。
讲到最后再转回来不轻不重地说几句许猷汉,无论如何不应该打人,命他领阿天去诊所处理。
下学后,阿天挽着他的胳膊,一派柔弱惊惶地同他到诊所处理,涂了两三层药膏,就叫他们走了。一记耳光,没打死就是小伤,原本连诊所也不必去的。
“你真是心好。”阿天对他说。
行人或匆匆或悠悠,他并不回答,不认为他是阿天口中的那一种人。他就是个最普通的人而已。不少人来看电影,以年轻人为主,十几岁的孩子占满半个厅。
五厘米,小后山的几个核心成员都来了,互相瞪视几眼便装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地投入在电影上。
阿天看得认真,荧幕光把他照得更浅色,他看不见假装看得见。
许猷汉泛泛地看了会儿便陷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听着电影里缠斗的音效,观众随着剧情变化而情不自禁地叫喊声,一径瞅着站在他身边极其高的人形生物,折着颈瞧他。
他不怕,就算多手多足也无所谓,就算是鸟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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