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若揭

　　因为腺体发育不良，闻觉使用的抑制剂需要专门配置，寻常药店买不到。他工作严谨细心，在这方面却粗枝大叶，翻遍整个公寓只找出一支空管注射器。

　　手环响起滴声，闻觉的体温与心率已经超过正常值。薄薄的眼皮成了两片被盐水泡发的粽叶，每一次颤动都牵着神经末梢，扯出丝丝缕缕的钻心涩意。

　　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闻昭就要拉他的手，声音软成一滩水了也不肯放手。

　　闻昭任他攥着，另一只手拿起闻觉的手机输入面容解锁，找到为他体检的那位医生的电话号码。

　　医院人满为患，Beta医生的手机快将办公桌震碎，护士见对方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拿起手机跑到抢救室外，等门开后递给医生。

　　“流感引起了一波腺体热，我们医院库房的抑制剂所剩无几，目前无法提供闻觉先生需要的高强度抑制剂。”

　　闻昭蹙眉，问最快要什么时候才有，医生说三天后。

　　烧成这样等上三天，闻觉大概会死得比水沟里的鱼还难看。闻昭打开语言翻译器，跟着机械人声复述：“他现在烧得很厉害，我无法判断是因为流感还是易感期，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把体温降下来吗？”

　　医生让闻昭把闻觉的抑制手环取下，再将里面存储的身体数据调出来发给他，他要看完才能定夺。

　　取手环的时候闻觉不满地挡了一下：“……不要摘。”

　　“摘了会更舒服。”

　　易感期时压制信息素需要极高的毅力，闻昭想起生理课上老师的形容，这种感觉就像千千万万只蚂蚁啃噬心脏。

　　闻觉依然不肯，任闻昭怎么劝都没用。僵持片刻，清醒的人率先低下头，在床边蹲下来：“我不碰，你自己摘好吗？”

　　“我的信息素味道不好闻，会熏到你，”闻觉的声音被体热蒸得沙哑，“你会走的。”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让闻昭感受到闻觉对弟弟的依恋，模糊的意识模糊不了心，高烧蒸腾下的每一次呼吸化作甜腻的麦芽糖，将空气缠绕成黏稠的固状。

　　“我不会走，”闻昭的手蹭过他的脸，“我会陪着你。”

　　这样的话说了两遍闻觉才将手腕送到闻昭掌心，乖顺地由他摘下手环。信息素如潮水一般喷涌而出，填满房间，挤进闻昭的心脏。

　　身体的排斥感顷刻间冒了出来，闻昭强忍□□内的躁动，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环，调出里面的数据发给医生，催促对方尽快回复。

　　“是不是很难闻？”闻觉眼眶里悬着生理性眼泪，眼尾红了一片。

　　这个问题就像赤足走在结冰的湖面上，问你先感受到的是冷还是湿。

　　信息素所带来的压制感是最面上的浮冰，气味是冻结冰层下的流动湖水，但冷也好湿也罢，总归不会舒坦。

　　闻昭将纸巾叠成很小的圆柱，替闻觉擦干眼泪。实话实说他大概又会掉眼泪，信息素释放得那么强势，人却这样脆弱，像时时刻刻需要主人陪伴与抚摸的宠物猫。

　　Alpha的睫毛被气味引发的无形气流掀起，虹膜深处闪过一丝细小的裂纹，这让闻昭想起香水广告拍摄那天闻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后知后觉读懂里面隐秘而炽热的期待。

　　“你给我的香水，是你信息素的味道，对吗？”

　　床上的人抓着闻昭的小臂昏睡过去，闻昭等了一会儿，一根一根扯开他的手指，分开不过一瞬那人又缠上来，像一株不讲道理的藤蔓。

　　闻昭无奈地垂下眼，问他是不是想当一只红烧八爪鱼，闻觉闷哼一声，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

　　两次与太阳擦肩而过后，深陷混沌的闻觉终于在白天醒了一次。尽管烧热还未褪去，身体却清爽了不少，易感期内生理与精神疯狂撕扯的不适一扫而空，他终于能分出意识思考眼前的一切。

　　掌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传来轻微的湿热感。闻觉手肘抵着床，借力抬起小臂，眼底突兀地撞上一片橙红——竟然是一根胡萝卜。

　　Alpha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分钟，捏了捏。

　　软的。

　　醒来时的愉悦心情并未因相对容易接受的事实而有所恢复，他从来没听说过易感期里的Alpha会通过抓取毛绒玩偶来缓解不安与焦躁，随即庆幸还好是玩偶而不是真的胡萝卜。

　　又想，设计师可能和胡萝卜有深仇大恨，所以才会设计成兔子看了都要绕道走的样子。而它可能和自己有深仇大恨，所以才会握着这根丑到爆炸的胡萝卜睡了两天。

　　生理书上某个概念于混沌的脑海一闪而过，闻觉犹豫地举起胡萝卜玩偶，凑近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有。

　　“不是你想的安抚信息素，”站在床头柜上的咖喱将闻觉的一系列行为收入眼底，“是闻昭给你找的丑胳……嗯，假胳膊。”

　　闻觉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坐起身，将胡萝卜玩偶扔到一边：“他人呢？”

　　“现在应该在车上。”咖喱从闻昭跑去流感最严重的城区医院领取普通抑制剂应急讲到申请通行证去临市购买强效抑制剂，最后以转述的话收尾，“他说，抽屉里还有两支抑制剂，如果很难受的话自己注射一下，他很快就回来。”

　　闻觉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他疯了吗？外面乱成这样还跑来跑去，不怕感染吗？”

　　咖喱将记录的与闻昭有关的行为数据转化成语言：“从我的观察来看，你躺在床上难受得快要死掉的时候他才像疯了。”

　　“什么意思？”闻觉仿佛被点住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盯着咖喱。

　　小猫试图理解人类的感情，总结道：“闻昭非常担心你的意思。”

　　退烧药剂与温水和糖分按比例分配好放在床边，闻觉在咖喱的提醒下喝完，又注射了一支抑制剂，再醒来天已经黑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收到闻昭的信息。

　　“醒了？”推门声与闻昭的脸一同闯进他的感官系统。

　　闻觉借着淡淡星光勾勒他的身形，明明几天而已，为什么看着瘦了一圈？是因为奔波劳累还是自己心疼之余产生了错觉？

　　靠在门边的人迟迟没等到闻觉的回复，走了进来，手背覆上他的额头探查温度，没有在烧：“还以为你烧傻了。”

　　闻觉的视线没从闻昭脸上移开过，看他打开灯，拿出特殊包装的抑制剂与各类不知道效用的西药，又去厨房热了一小碗白粥，在自己傻楞的模样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用白瓷勺沿着碗边舀了一小勺，送到嘴边。

　　闻觉喝完一碗粥才发觉自己眼眶变得很热，像是烫的。

　　“前两天你意识不清醒，所以给你打了营养剂，现在只能吃清淡一点的白粥。”闻昭将碗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我联系了你的医生，他说如果嘴里苦，可以含着这个。”

　　“现在要吃一颗么？”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两人同时出声，闻觉看见闻昭瞳孔里自己的表情，陌生、怪异、少见。

　　结束无言对视的人是闻昭：“对你好需要理由吗？”

　　闻觉仍旧感到疑惑，他很坚持，也很固执：“我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以前不会这样，让我感到很……惶恐。”

　　“惶恐？”闻昭没想到闻觉会用这个词来概括当下的心情，“那就睡觉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完还贴心地把胡萝卜玩偶塞进他手里。

　　闻觉不太高兴地扔到一边，说我不喜欢胡萝卜，也不喜欢吃胡萝卜。闻昭故意拆他的台，说你喜欢的鱼香肉丝里就有胡萝卜。

　　换做以往，闻觉绝对被他牵着鼻子走，辩驳起鱼香肉丝里的胡萝卜和生的胡萝卜是不一样的。这次不同，他往后退，回到刚才的话题：“为什么呢？”

　　闻昭实话实说：“因为想，所以就这么做了。”

　　再细问为什么想，就答不出了。不过闻觉没有问，好像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回答已经让他满意至极，他叫闻昭把糖放起来：“我现在不会觉得苦。”

　　心间涌出的甜意已然将他淹没，不需要额外含一块糖。

　　过了三天，闻觉的易感期接近尾声，流感表现出的症状也渐渐消失，但低烧却反反复复，一直退不下去。

　　闻觉不放在心上，说过两天就好了，你不要担心，随后捧着手机看市区仍在营业的蛋糕店，问闻昭明天生日想吃什么，他保证用现有的食材做出最好的味道。

　　晚上闻觉在书房接了个视频会议，结束后觉得口渴，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了给自己做腺体检查的Beta医生，闻昭帮忙提着药箱，正站在一旁。

　　房间内只剩下闻觉和医生，准备偷听的咖喱被闻昭装进口袋，带去厨房做吉祥物。

　　基础的检查结束后抽了两管血和几毫升的腺液，医生说前两天闻昭去医院的时候存了腺液，目的是为了做契合度检测。

　　“你弟弟比我想象中的要冷淡，说实话他找来医院的时候我都有点吓到了。科室里患有腺体热的病人很多，一般人不会踏足，他似乎对自己的免疫力很有自信，只戴了一只一次性口罩就推门走了进来。”

　　“你需要的抑制剂医院暂时没有，我在信息库里查到临市的一家医院有剩余的功效类似且对你腺体损害较小的抑制剂，他马上就去取了。”

　　“中间调取信息时我随口提起之前的检查，他当时没什么反应，像没听到一样，第二天助理告诉我他离开前抽取了腺液。”

　　医生笑着评价：“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小孩呢。”

　　闻觉心里五味杂陈，平日里的活泼劲现在使不出一分，良久，他点了一下脑袋，算是回答。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没打招呼直接来医院找我做上门检查，我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接受了。”

　　“麻烦您了。”闻觉邀请他留下吃晚饭，被医生委婉拒绝，说医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契合度检测要多久才能出结果？”

　　“一个小时，晚些时候我会将检测报告和腺体检查情况一并打出来，给出初步的诊疗方案。”

　　“契合度检测不要录入我个人的信息库，我暂时不想家里人知道。”闻觉坚持要求。

　　不同于普通病患，闻觉在医院所建立的个人信息库是加密的，仅对特定的人开放权限，除本人外只有闻昱明能直接查看。

　　医生面露难色，犹豫着开口：“闻先生那边……”

　　“之后我会亲自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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