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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夏知霜没睡踏实,被五更的敲锣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翻身想投入温暖的怀抱,谁想扑了个空。
她惺忪望去,见刘宁只着单薄的寝衣站在窗前,任凭寒风灌面,望着天际的弦月出神。
这个人又要把夜给熬穿了。
夏知霜无声叹息,趿着鞋子拾起大氅,漫步到他身旁。
他有所察觉,偏头温声哄劝:“你且先睡,不用顾及我。”
“我梦魇了,睡也睡不好,”夏知霜踮脚,替他披上大氅御寒,“今日那么劳累,你竟也睡不成?”
刘宁伸手把她往怀中带,氅衣一同裹住她娇小的身子,没有隐瞒:“正是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才睡不成。”
“嗯?”夏知霜在他怀中侧头回望,面露不解。
刘宁看向漆黑的夜空,梦呓般低喃:“这个爵位,本该是父亲的,是大哥的。”
他父亲一生忠于朝廷,至死不肯谋反,三个出色的同胞兄长也在正名之战中相继阵亡。
而他是家中幼子,在所有人的宠爱中成长,纵情声乐,醉心诗词,没被当做继任者培养过一天。
对于从他出生起就断联的启国朝廷,在他心中只是个模糊的印象,比起整天忙碌于政务的父兄,他没有那么执着于“忠君报国”。
最该得到爵位的人至死都没能得到,轻易得到的人却淡泊名利,何其讽刺。
刘宁难得提起逝去的亲人,夏知霜沉默听着,她清楚那是他心底最不能触碰的伤口,也是日渐腐烂,无法释怀的创伤。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不需要安慰。
刘宁径自往下说:“我时常惶恐,生怕哪点做不好,父兄们托梦责骂我,更怕观东基业毁于我手,害得四郡生灵涂炭。”
他能坐稳总督之位,背后有太多人助力,甚至有人用血肉白骨给他铺路。
刘宁沉声问:“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甘夫子?”
夏知霜细细回忆:“是那位在公公麾下长达三十年,授你启蒙的老师,在叛军作乱时,被张阔用一万两黄金收买,潜伏在乌衣甲营帐的奸细?”
刘宁:“没错,正是此人。”
甘达的子嗣早夭,便待他视如己出,他亦对老师孺慕崇敬。
千丝台查出甘达奸细的身份并确认无误后,他失望、哀恸和愤懑,众目睽睽中,他按照军法,下令处死奸细。
甘达没有辩解,没有求饶,闭口不谈缘何叛变,坦然赴死。
这是刘宁在陈家山庄对她说过的事件,然而,那只是故事的前半段。
“事后我收到一封信,知晓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甘达的绝笔信中,批评他天性赤子仁心,难堪重任,不值当托付毕生所学,遗憾刘家偏偏就剩下这么一个宽厚仁慈的骨血,难以让万千将士的身家性命放心地押注到他身上。
可此信若能传到刘宁手中,说明他“奸细”的身份败露,被下令处死了。能果断摒却旧情,依律处死曾经最信赖的恩师,甘达断言刘宁已然有所成长,赤诚不失智睿,温和不失刚毅,良善不失果决,乱世中有蜕变为枭雄的潜质,余下部从可放心追随。
最后甘达在信尾解释,他只是假意投靠叛军,很多事都是真正的奸细做的,跟他无关,他没有真的背叛刘氏,最后告诫刘宁务必揪出所有奸细,及时止损。
刘宁难以形容阅览信件时的震撼。
确如甘达所言,他温和宽厚的性子人尽皆知,汇聚在他身边的部将多半是顾念老总督的情谊,心里并不完全信服他。
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如何能统领几十万大军,掌管好偌大的四郡疆域?几乎人人都有这个顾虑。
长久下去,将帅离心,恐生变故,不服他的将领会学张阔等人反叛,到时他要攻打至少两路叛军,刘氏就难以存活了。
甘达用自己的鲜血,向世人证明了虎父无犬子,观东的新主君并不软弱。
正是因为这封绝笔书,打消了部将的疑虑,凝聚了军心。
乌衣甲能势如破竹,仅两三年就尽数收复失地,离不开甘达的求死成仁。
夏知霜怔然,没想到那段往事的背后,还深藏着令人唏嘘的悲意。
刘宁看着茫茫夜色:“我亏欠老师和陶家良多。”武将死战,智者死谋,他们用不同的方式推着他成就大业。
他语气极轻,神情平静如往昔。
夏知霜能感受到那平淡假面下的惊涛骇浪,以及不断翻涌的痛楚。
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幼子,本该是寄情山水的文人,被迫放下笔杆和乐器,转而拾起屠刀,过上手染鲜血的生活。
刘宁坐上了本不属于他的位置,背负着很多为他牺牲的人命,承担着无数民众的希望。
他必须做个好总督,干出一番丰功伟绩,方对得起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部从,无愧于祠堂中密密麻麻的排位。
可想而知,他肩上的担子重似千斤,因此惶惶难安,不停自省,生怕行差踏错,如履薄冰。
若是被旁人得知堂堂四郡的总督,新晋的观东侯,因忧虑而患上少眠的病症,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笑话他自苦。
但夏知霜无比理解他。
死于非命的刘氏族人,愿意为他牺牲的那些英雄,共同的遗愿都是希望他好好统辖观东。
正因他是个善良的人,才会记牢牢记挂为他牺牲之人,把他们的死因归咎到自己身上。因为他负有责任感,故而常常担心治理四郡时有些不足,害怕辜负了那么多为他铺路至此的英烈。
唯有好人会自苦,歹人根本不在乎旁人死活。
世上受苦受难的,恰恰是好人居多,就是这么没道理。
夏知霜反身抱紧他精壮的腰身,软语宽慰:“现在四郡丰衣足食,还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他们在天上看到观东如今的情形,定会非常欣慰。”
刘宁低低地“嗯”了一声,下颌依恋地贴着她发顶,接着道:“战后原是民生凋敝,是你筹款差人修了好些路,开设粥铺布施流离失所的民众,收容弱小到瑜记店铺去做事。百姓能那么快安身立命,离不开你的功劳。”
夏知霜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她曾做的那些事,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他胸怀:“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如数家珍,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对她来说,那些确实是举手之劳。
他们商人要闯荡四方,路好走能节省很多时间,她那时一边忙着婚事,一边叫人修路以便出行,很多还是以前本来就有,但被战火毁掉的路段,重修不费什么钱。
路修好后百姓跟着通行,该去探亲的探亲,该去采买紧缺物资的就去采买,倒给官府省了很多功夫,官府由此腾出手去做别个有利民生的事,算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至于布施,她自己饿过两年肚子,着实是看不得别人也忍饥挨饿,反正米铺有去年积压的陈米,就叫人开仓放粮了。
收容难民是因为她接手陈记那会儿大刀阔斧,裁了很多不听话的人,正好需要大量伙计填补。难民吃尽了苦头,随时会在颠沛流离中丧命,能在瑜记讨份差事等同天上掉馅饼,他们比原来的伙计更听话,更卖力干活。
夏知霜仗义疏财做的那些“小事”,阴差阳错地解决了衙门头疼的几大难题。
虽然她本人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了不起,刘宁依然很感激她的善举,黎民也感念她的好意。
“夫人乐善好施,菩萨心肠。娶妻如此,为夫足矣。”刘宁轻轻啄吻她如绸如缎的墨发。
夏知霜脸蛋通红,成婚三个月了,她还是会在他小意温柔之时感到娇羞。
不过说到修路,她的心绪飞到招贤榜上,跟他分享近来努力的战果。
“自从廖老伯和单婶子打了样,来报名的人变多了,不乏赫赫有名的贤才,我让傅杭留了他们的单子,改明儿你得闲了,随我去聚贤庄看看吧。”
“嗯,好。”
夏知霜说到了兴头上,列数都有哪些人名人前来自荐。
刘宁静静聆听,观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低靡的心情慢慢转好起来,对启朝抱有的更深层的忧虑也暂时深埋进心底。
冬夜的寒风刺骨,小夫妻在这方小天地里相拥温存,热乎的两颗心越靠越近。
天光大亮,彩玉递了请见牌子。
最近彩玉在忙物色夏知霜随侍的人选,校验过人品,查清过底细,调'教好了规矩,今日就把人领进侯府了。
彩玉一一介绍四个女孩子的根底。
齐刘海的少女叫月兰,生着秀丽的瓜子脸,看起来乖巧可人,颇通文墨,适宜书房伺候。
皮肤格外白皙的少女唤月荷,面相透着机灵劲,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小姑娘,精通梳髻点妆。
眼睛很好看的少女名唤月樱,声如黄鹂,绣艺出众,凡是见过的花草鸟秀,没有她绣不出来的图案。
圆圆脸蛋的少女名为月梅,沉稳寡言,老实巴交,胜在技艺繁多,识文断字,女工针线等都会,就是各项技艺没有另外专精的三人好。
四个小姑娘照彩玉的指示,紧张又激动地行跪拜礼。
夏知霜手拿四张死契,最小的那个年芳十二,最大的才十四岁,身量尚未足够长开。
有种雇佣童工的罪恶感,好在跟着她不需要干什么重活。
“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跟着我的人必须忠心不二,若被我发现怀有二心,我必不轻饶。”
夏知霜来回扫视她们,问过一遍。
“你们若愿意跟着我,便就此留下,若想另择明主,去账房赏一个月的月银,自行离去。”
四个丫鬟马上磕头:“奴婢愿终身侍候夫人。”都是为奴为婢,自当是留在侯府最好,其他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来,她们岂愿离去。
夏知霜满意一笑,指着月梅对彩玉说:“这丫头就留在你身边吧,有事好互相派遣,你省得再找别人了。”
彩玉笑言:“你体贴我,我就却之不恭了。”
月梅对夏知霜行了一礼,站回彩玉身后。
用过午饭,彩玉带着月梅回瑜记商行办公。
初来乍到的三个小丫头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主子,随后她发现她们都身怀数技,本来不怎么情愿要贴身侍婢的夏知霜,没能逃过真香定律。
月兰捧着账本念给她听,她要修改哪处,或是写什么信件送出去,月兰一律代笔,她会算账,且字迹娟秀,写得又快又工整。
月樱给她做贴身里衣,唱着动人的小曲儿,那优美空灵的歌声宛如仙音,听得她如痴如醉。
月荷会推拿按摩,在她躺着休息的时候,给她按得舒服极了,她若起身,月荷就给她梳漂亮的发髻,点漂亮的妆面,搭配和头面相衬的漂亮裙子。
这惬意的小日子,做神仙都不换啊~
奈何她空有享乐的条件,没有享福的时间。
随着淇南给刘宁寄来的回信,观东的边防布局发生变动,许英慈和聂桓的婚事受了影响。
夏知霜一直在给他俩的婚礼做帮手,不得不跟着忙起来。
同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前来求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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