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薛宁到了正堂，发现杨老爷正在设宴待客，客人除了贺羽，还有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和一位年轻姑娘，杨硕也在席上。

　　刘三上前向杨老爷和贺羽复命，随后领着春红走到杨老爷身后伺候，留薛宁一人站在众人面前。

　　薛宁恭敬行礼，而后便垂首等候贺羽的吩咐，却迟迟未听他开口，刚想抬头看看他在做什么，便听见了杨老爷的声音。

　　“薛姑娘不必拘礼，昨晚多亏了你救下拙室，今日设下薄宴聊表谢意，快快请坐。”杨老爷因身体不适，声音低沉沙哑，语速也甚是缓慢。

　　薛宁早前便听说杨家老爷近日卧病在床，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杨老爷，他形容枯槁，面色蜡黄，显然已为病痛折磨许久，现下应是强打着精神作陪。

　　她觉得自己不宜在此间多留，杨老爷不惜拖着病体设下这场宴席，想必他今日与客人相谈之事定然十分重要，她一个小小补衣工，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薛宁忽视众人投来的目光，正打算让杨老爷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以婉拒邀请，不料杨老爷刚说完，贺羽就开口了，完全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既然杨老爷这样说了，薛姑娘就好好享用佳肴。”

　　话音刚落，薛宁就见在杨老爷的示意下，刘三将一把椅子放在了贺羽旁边，随后便走到她身前，弯腰示意她落座。

　　她见椅子都已设好，便知自己要是再拒绝就是不识趣了，于是向杨老爷恭敬道谢：“多谢杨老爷。”说完便朝圆桌走去。

　　薛宁走到自己的座位时，贺羽已经收回了目光，正品着杯中的茶。她觉得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这里，便在朝他屈膝行了个礼后，借着拉开椅子的机会，将椅子移得离他远了一些。

　　“怎么，薛姑娘不想坐在我旁边？”

　　薛宁刚准备坐下，忽听得贺羽说出这样一句话，便又连忙站直了。感受到众人落在自己身上探究审视的目光，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抬眼见贺羽仍在悠闲地品茶，并未看她，心中的不自在更甚。

　　在一片沉默中，她低声道：“我绝无此意，大人莫要误会了，能与大人同席，是我的福分。”

　　贺羽放下茶盏，转过头看她，轻笑道：“福分？那你福分不浅。”

　　薛宁闻言恭恭敬敬地又向他行了个礼：“谢大人吉言。”

　　这里是杨宅，在场这么多人，他能不能别再为难她？

　　贺羽盯着她的眼睛，明白了她的心思，微微挑眉，而后敛起脸上笑意，转过头不再看她。

　　薛宁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可以好好吃饭了，遂微笑向席上各位点头致歉后，便准备坐下。

　　“你头上和手上的东西弄干净没？”

　　一句话又让薛宁僵在了原地，头脑有些发热，她立即反应过来，故作镇定道：“回大人，已经洗过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个丫鬟端着水盆上前，依例伺候她净手。这本是杨宅用膳前的正常规矩，但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她想起先前的污秽，不免有些难堪，便迅速将手浸入盆中。

　　待净完手，她本想问贺羽还有什么要说的，一起说了便是，免得到时她吃饭也不安生，没想到对方只是示意她坐下，未再为难。

　　贺羽在席间坐了颇久，听着杨邓两家相谈亲事，觉着有些无趣，见薛宁来了，正好想解解闷，也看看她惯常平静的脸色会不会露出破绽，就出言逗弄了两句。此时见她脸色微红，知她心中难堪，自忖此举非君子所为，便不再继续。

　　见众人都停下动作，沉默地看着他们二人，他便看向尊座，语气平缓道：“杨老爷，邓老爷，今日我不请自来，实属失礼，还望海涵。我先前已说过，你们不必在意我，也无需顾忌我，二位继续谈你们要谈的，莫要因我耽误了两家的好事。”

　　见两人开口欲对他说些什么，贺羽抬手制止：“无需拘礼，请两位继续。”也不管他们是想说恭维的客套话，还是想谴责他。

　　贺羽说完后还向两个年轻人点头致意。邓柔和杨硕见了，连忙点头还礼，随即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两道一时无处安放的目光在低头之前正巧遇上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微微一笑。

　　薛宁的心情也随着他们的这一笑，变得轻松起来。依贺羽方才所言，她已猜到这宴席是为邓老爷和他的千金所设，今日他们相聚于此，应是为了商议邓小姐与杨公子的亲事。既然是喜事，而非什么机密，她也就不必太拘谨。

　　安静片刻后，席上再次响起了交谈声。杨老爷果真如贺羽所说，没有在意他，也没有顾忌他，与邓老爷相谈甚欢。两个小辈陪在长辈身边，时不时地也会说上几句。

　　见四人皆未留意自己，薛宁端起厮仆为她盛好的汤，一边喝汤，一边故作不经意地依次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垂眸陷入了沉思。

　　杨老爷今日拖着病体待客，看来十分重视这门亲事，邓老爷似乎也很满意。两个年轻人倒也不扭捏，言语虽少，却总是笑颜相对，每每目光交汇，眼中便立刻盛出笑意，似藏着独属两人的小秘密，很是默契。

　　薛宁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左侧的邓小姐，忽然想起昨日在杨宅大门前看见的那个黄衣姑娘。原来邓老爷昨日已携女来过杨宅，看来两家家主都急于促成这门亲事，两位年轻人似乎也有意，想必不用太久，杨宅就要红绸高悬了。

　　但愿好事无波折，杨硕不是面具人的内应才好。

　　薛宁抬眼看向杨硕，发现他正眉眼含笑地看着邓小姐，接着邓小姐笑着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两人用眼神传递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千言万语。

　　薛宁唯恐扰了这对有情人，赶紧收回了目光。

　　今日杨邓两家商谈婚事，她一个外人实属不该出现在此间，也不知杨老爷如何得知她在宅中。一个小小补衣工，来去本无人在意，除非是有人特意告诉了杨老爷。

　　思及此，她想到了坐在下位的另一个外人。贺羽今日不请自来，扰了两位老爷的正事，可谓是不速之客，已然给人添了麻烦，为何又要告诉杨老爷她在宅中，还吩咐刘三领她来，让她也加入这场宴席，成为席间的第二个外人。

　　贺羽究竟是何用意？

　　薛宁缓缓舀起一勺清汤送到嘴边，却没有喝，她出神地盯着虚空，试图猜测贺羽可能的目的，却毫无头绪。在众人面前，她也不好直接问他，便决定让他主动开口，若是他不说，自己正好落个清静。

　　她暂且将心中杂绪抛到一边，回神看见眼前的佳肴，心情大好。她今日只吃过两个馒头，先前在马车上时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幸好肚子还挺争气，一路上都没叫唤。

　　咕噜咕噜。

　　她刚夸完，肚子就突然不受控制地叫了几声，声音不大，但她心里没底，生怕有人听见。

　　薛宁故作镇定地放下汤碗，随即用手捂住肚子，抬眼去看众人，万幸他们神色如常，并未看她。想来是席间谈话声不小，掩盖了她的动静。

　　“饿了还不吃？”

　　薛宁刚舒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抬手，右侧便传来贺羽那漫不经心的声音。她立即侧头看他，却见他正低头闲适地喝着茶，并未看她，这让她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贺大人是在问我吗？”薛宁低声问道。

　　“方才谁肚子叫了，我就问的谁。”贺羽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他先前将落在自己和薛宁身上的目光处理好后，便自顾自地吃饭，不再管他们。察觉到身旁的这个人迟迟未动筷，便用余光观察她，发现她摆脱了其他人的目光后，竟还打量起别人来了，不禁好笑。正准备随她去，又发现她发起了呆，完全没有吃饭的打算，以为她是因拘谨不敢动筷，便准备好意提醒她，没想到她的肚子先他一步出了声。

　　“薛姑娘，安心吃饭。”贺羽平缓道，再无多话。

　　薛宁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有些傲慢，突然很想开口问他，把她叫来是为了什么？但心里更清楚自己不该如此冒失，便无奈地收回目光，决定先好好吃饭。身旁的厮仆已为她布好了菜，她便拿起碗筷，安静吃自己的饭，不再理会其他。

　　她专心吃饭，席间谈话也听着，两位老爷所谈总是离不开孩子，不时还会忆忆往昔，没有什么需要她特别留意的，一顿饭吃得踏实又满足。

　　“啊！”

　　薛宁刚刚放下碗筷，突然听见席间传来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是春红为杨公子盛汤后没放稳，瓷碗翻落在杨公子腿间，热汤泼洒了他一身。

　　“奴婢的错，请老爷和公子责罚。”春红连忙跪下，低头慌忙道。

　　杨老爷沉着脸看了地上的人一眼，随即向身旁的刘三递了个眼色，转而便笑着和邓老爷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谈话。

　　刘三迅速将春红拉起来，带到了杨老爷右侧，示意她只需伺候老爷。接着，他招呼厮仆利落地将泼洒在桌上和地上的汤收拾干净，随后便回到原位待命，时不时地瞥一眼春红。

　　杨硕始终很冷静，只皱了下眉头便将汤碗拿开了，然后沉默地随意用帕子擦了擦被弄脏的衣服，随即便笑着和邓氏父女攀谈。

　　一瞬的安静过后，宴席恢复了原样。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

　　薛宁收回目光，觉得自己不该等到明天，决定今日宴散后就要和春红见一面。

　　“邓兄，既然如此，我明日便请媒人去贵府提亲。”

　　“那老夫明日便在府中静候。”

　　“若能尽早将这桩好事定下，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看见硕儿成家，也不知还能不能如愿。”

　　“爹……”

　　“杨兄多虑，这两个孩子自幼相识，如今又是情投意合，待完成问名纳吉等诸节古礼，便择一良辰吉日，早些将亲事办了。你我相交数十载，不必计较那么多，这日子就由你来定，你若想孩子们尽早成亲，定于明日亦无不可，如此，你可放心了？”

　　杨老爷长长叹了口气，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惆怅：“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让硕儿仓促完成此等人生大事，只是世事无常，我这心难放啊。”

　　“有杨大夫在，父亲大可宽心，您不仅会看见孩儿成家，日后还会享含饴弄孙之乐。”

　　啪嚓！

　　薛宁正一边假装喝汤，一边听着席间的谈话，突然一声清脆的瓷碗碎裂声响起，她闻声抬头。

　　陈管家不知何时到了此间，正眼含忧色地看着春红，而春红则满脸通红地僵在原地，眼眶里的泪水越积越多，终于在陈管家开口的那一刻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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