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这天晚上裘利亚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不是飘来一阵异香就是幻化出大片的红色玫瑰花田，最后她甚至在遥远的天边隐约看到了那位美丽优雅的身影......第二天直到冬阳高悬她才懵然惊醒，望着天花板她忽然就萌生出一个想法，下楼又恰巧看到母亲正在填写礼品卡的邮寄地址，于是就在早餐时和爸妈提出了这个计划。
　　傍晚下班，她照旧去看望殿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有礼，精神状态较昨日从容了许多，手上的伤口也已经完全消炎结疤了。
　　“殿下，”裘利亚深吸一口气，端正肩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开口问道：“依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杜曼医生会允许您短暂离开病房几个小时吗？”
　　温斯顿乖巧地坐在病床上，下巴微收，红眸温驯，虽然由于肺炎双颊略有熏红的细血丝洇出来，但胸腔里已经没有明显的湿啰音随呼吸溢出了。他闻言，神色微动，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抓皱了腿上的毛毯：“您......是想带我外出吗？”
　　裘利亚赶紧补充道：“是这样的，殿下，眼看圣诞节就快到了，我想......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邀请您参加平安夜晚上我们家的家庭聚餐可以么？”
　　温斯顿完全呆住了，似乎有些难以相信，一字一顿：“您......邀请我，参加您的平安夜家庭聚餐？”
　　裘利亚微笑点头：“是的，殿下。您是我的恩人，我的父母都很感激您救了我，他们一直想表达对您的谢意，但又怕打扰您休养。我看到最近一段时间您的身体有了很大起色，所以想邀请您来我们家做客，我和我的家人一定会好好款待您的，您愿意来么？”
　　温斯顿赤目微张，薄薄的红唇幽微颤抖，心慌意乱地直直看着真诚微笑的裘利亚。
　　“啊，是这样，殿下，我知道我这样直接提出邀请有些突然，不过我确实一直以来想要向您正式地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的父母本在上个月感恩节时就想要邀请您的，但那段时间您受了伤......总之，我们真诚地希望您能够同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我......我、可以么？”温斯顿的双眼不停眨动，他难以相信自已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感到心潮澎湃，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应——到底该怎样小心呼吸，才能不吹散这个美好无比的梦境？
　　“当然了，殿下。”
　　“我......这样，会不会太唐突了？”
　　——他这幅样子......一只吸血鬼，还腿脚不便......
　　“不唐突的，殿下。我爸爸妈妈很想当面表达对您的感谢，您不必有任何顾虑。”
　　温斯顿心中天人交战，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来缓解内心的紧张。“我真的非常感激您和您的家人愿意邀请我参加你们的家庭聚餐，您真的太好了......我是说，您和您的家人都太客气了，你们不必这样客气的，您无须这样做的。我也很希望我能够有幸接受您的邀请，您不会相信您的邀请这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简直难以想象，我是说，仅仅能收到您的邀请对我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高兴，谢谢您的心意，我真的非常感激......只是、只是平安夜是这样隆重美好的节日，我想，这对您和您的家人来说都是无比重要的时刻，而、而我是、是......”
　　裘利亚耐心地聆听着他磕磕绊绊的语无伦次，这位血族公爵俊美异常，白皙透明的肌肤因为说话悸动泛起粉红的光泽，红宝石的眼睛格外清澈明亮，鲜艳的红唇随时要滴出鲜血似的抿了又抿。裘利亚看呆了。
　　温斯顿察觉到她的眼神，更加不自然地偏过头去，脖根处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晕，目光黯淡下来，最终认命般轻叹：“我......我的样子会吓到您的家人的......”
　　裘利亚回过神来，意识到最近似乎总是会盯着他太久而神游天外，便十分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随即才想到他刚才话中所言，赶忙解释道：“不会的，殿下，您看起来很......很特别——您的样貌非常吸引人。”
　　“您、您不要取笑我......”被裘利亚这样一说，温斯顿完全慌了，他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金发间若隐若现的尖尖的耳朵也变得通红。他不自觉地用手去掩嘴，试图隐藏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伸出来的尖牙。
　　裘利亚本还在后悔自己刚刚的实话是否太轻佻了，然而看到温斯顿一瞬间手忙脚乱的样子，心中却暗暗觉得殿下有些可爱，赶紧佯作正经回来，好整以暇地安慰他：“我没有取笑您，殿下，我是真心的。您不必这么紧张，我和我的家人对您从来都没有任何偏见。”
　　温斯顿怯生生的，稍微放松了一些：“我......我知道，您和您的家人都是善良美好的人。”
　　“那您就是答应邀请了，对么？”裘利亚望着温斯顿那张惊为天人的俊颜，歪着头狡黠一笑，不等他回答，径自说道：“您愿意赏光，我太开心了，您真是位慷慨的绅士！我的爸妈也会非常高兴能够见到您的！”
　　温斯顿惊呆了——自己刚才是说了什么令她误解的话么？天哪，她完完全全地误解了，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唔——我、我不是、我是说......”
　　见温斯顿已经完全沦为了自己言辞游戏中的小猎物，裘利亚笑意更盛，一双蓝眼笑眯眯地故作慰藉道：“没关系的，殿下，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明白您的意思，放心吧，我们一家只会把您当做与我们无异的、最珍惜的家人来款待您的。”
　　“家人......”温斯顿彻底哑了。
　　“没错，”裘利亚立即接道，神色忽地变得极其温柔，“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殿下，对我而言，您甚至是比家人更珍贵的存在。”
　　腥红的双目仿若两盏红烛，血色的烛花滚烫而激烈地在眼底涌动，温斯顿泪眼婆娑，红亮的泪水集聚在下眼眶里泫然未落，纤长的睫毛却已经湿润成了玫瑰金色。他心潮起伏却直觉失态，赶紧低下头难以为情地用袖子抹掉摇摇欲坠的泪花。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温斯顿如此动情，裘利亚不似以往，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与此同时一种踏实欣慰的安定感也一起落了下来，像是一块压在翻飞书页上的琉璃镇纸。
　　温斯顿把沾染了粉红色的衣袖悄悄藏握进手心里，惶惶不安地咬着嘴唇，又猝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问道：“可是塞德斯小姐，您的其他家人和朋友也会来参加聚会的对么？我怕我在那里的话会令您的亲友们感到不舒服的，我还是不要......”
　　“没有，不是的。殿下您别紧张，平安夜那晚只有我和我的父母在。”裘利亚立即解释道，“殿下，是这样的，我的家庭的情况同其他人类家庭的情况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想必您应该知道，我和我的父母都是毓灵族人。我们的族人本就很稀少，族群在上世纪初才走出西伯利亚以东的雪松林，慢慢融入现代社会。我出生较晚，又完全成长在新大陆上，关于我们的种族我了解的也并不多，只知道与其他人类相比毓灵族相对较为长寿一些，平均寿命一般在一百二十岁左右，有些甚至可以达到一百五十岁，因此我的父母直到他们八十岁时才诞下我，那时我的母族也就是塞德斯家族上一辈的祖先们已经在雪松林相继离世，而进入现代社会的我的父母也已经完全融入了新大陆的生活。如今他们年事已高，与散落在其他大陆的同辈亲友也渐渐不再频繁走动，只在节日时会以信件或电话简单问候。因此一到类似圣诞和新年这种欧陆人家庭团聚的节日，我们家并不会举行非常盛大的派对来庆祝，而是团聚到我们的小家庭中一起度过温馨的时刻。所以殿下，您不必感到有任何压力，我们只是想邀请您与我们一起分享节日的快乐。”
　　温斯顿直到此刻才恍然间明白裘利亚的细腻温情——圣诞节快到了，她知道自己没有亲人，所以才特意来邀请孤家寡人的自己和她的家人一起过节——他这样的人，何德何能，让裘利亚如此良苦用心呢？
　　“不过这么说起来，殿下，我差点儿忘记了问您，我这样贸然地邀请您会不会打乱您原本的圣诞计划呢？毕竟您贵为血族公爵，按照您族裔的习俗，大概与我们这些平民也有不小的差别，我不知道这样做在您看来是否会有失礼仪？”
　　“您别这样说，塞德斯小姐，我们......没有什么计划......”温斯顿本急着解释，却又戛然而止，他被窘迫憋得面色绯红，顿挫纠结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千万不要顾虑这些，爵位只是从古世袭罔替下来的头衔，况且自联邦建立以来，只剩下些没落产业罢了，并无法代表什么。我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感谢您愿意主动同我分享您族裔的渊源，还有您愿意邀请我去您家里度过美好的平安夜......我真的很感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高兴......想必您已经从佩里那里知道我没什么家人——实际上我的父母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身为血族，也不可能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因此这可能听起来很荒谬，但庆祝节日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说，我真的特别感激您愿意邀请我，我、我——很期待......”
　　终于，一番煞费苦心，温斯顿到底是松口了。裘利亚心中大石落地，想着今晚回去要向爸妈好好表表功，顿觉轻松愉快，眉开眼笑。
　　——她真美。善良、聪敏、美好，还对他那么温柔......
　　温斯顿望着裘利亚的舒心一笑再次眼红耳热起来，他暗暗去掐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张着一双亮晶晶的红眼睛慎之又慎地开口问道：“塞德斯小姐，圣诞节......您希望收到什么礼物呢？我可以为您去准备，什么都可以，我都会去为您......”
　　裘利亚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殿下，您不打算给我一个惊喜吗？”
　　温斯顿闻言，白瓷般的双颊腾地红起来，红眼像幼犬一样湿漉漉的，结结巴巴：“抱、抱歉塞德斯小姐，我知道这么问实在是太滑稽了，但，我——”
　　——但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给女孩子准备圣诞礼物，还是他最在意、最珍惜的人，他想把自己所有珍贵的东西都送给她，但那样一定会更滑稽的......
　　“我不觉得这滑稽，殿下。”裘利亚笑看着他，“我只觉得您很真诚，一直都很真诚。我很珍惜您对我的真诚，所以比起我想要什么，我更期待您为我准备的惊喜。”
　　心房外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叩击着心门。温斯顿盯着裘利亚那双美丽的蓝眼，入迷一般地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现在，”裘利亚促狭一笑，“我倒是突然想好了给殿下您准备的惊喜。”
　　温斯顿听得呆了，懵懂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不许问，殿下。”裘利亚蓦地在温斯顿面前竖起一根纤细的食指，模样机灵得好像一只从林间晨雾中旋出的透明翅膀的小精灵，“问了就不叫惊喜了。”
　　温斯顿绯粉色的目光痴痴地聚焦在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那根白皙温暖的手指上，常年冰冷的身体却产生了热血沸腾的错觉。
　　裘利亚看他憨拙的模样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
　　听到她清亮的笑声，温斯顿这才似梦初觉，但他根本没醒，他像是微醺，眉眼微眯，迟钝地咧嘴笑了，笑得很腼腆，但发自内心。
　　他好像在梦呓般：“塞德斯小姐，谢谢您愿意邀请我去您家过圣诞节，我好开心，谢谢您为我准备礼物，谢谢您今天愿意来看望我，谢谢您出现在这里......”
　　裘利亚完全被他一连串傻里傻气的感谢逗笑了，她一时间已经顾不得他高贵神秘的爵位，也想不起他血族的身份，只觉得他很温柔，像一个亲近的朋友、像一位值得依赖的家人，像一个在自己身边陪伴了很多年的故人......
　　后来，那天晚上裘利亚又向温斯顿简单介绍了一些关于自己爸妈的事情来帮助他了解和熟悉即将出现的陌生事物，希望这些可以缓解他在准备礼物和出行计划方面的焦虑。他们似乎是第一次聊了那么多话，他少见地表现出极大的专注和好奇，难得主动地会对她话中的细节勇敢提出追问。裘利亚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温斯顿很紧张也很期待这次的平安夜聚餐，对未来某个时刻的深切憧憬令他鲜活起来，她觉得，这好像是第一次，她在他身上嗅到了生命的气息。

　　温斯顿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这样说很奇怪，但他给人的感觉变得比之前栩栩如生了许多。他的肺炎在第二天就有了好转，到第三天已经没有明显症状了，手掌心的伤口也迅速脱痂痊愈，就连神经阻断术后的复痛也好像不再要紧了。杜曼医生一整天都在连连惊叹，简直想把温斯顿原地腌制成他的下一篇柳叶刀。
　　很快，温斯顿恢复了每日的康复训练，简单的日常自理、自主排泄、轮椅转移、轮椅移动甚至支具站立和行走，他异常的努力，每一项都有了显著的进步。
　　每天，温斯顿双手紧抓扶手，身体簌簌颤抖，用力地驱使若有似无的臀部肌肉蹬动踏步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衬衣湿出半透明的质地。“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终于，他颤颤巍巍地站在双杠里，手死死握紧腋下的双拐，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眼里绽出欣喜若狂的火红色，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晕。“我......做到了......”
　　不管是期待裘利亚的每日造访还是期待即将和她的家人一起度过的圣诞节，期待都像是在他心脏的一角扎上了一只轻软的结，直直拉住他的心尖尖，走向未知的时间深处——这就是生命之冀望本来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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