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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莲花盏
富闻谦思绪电转,眼中愕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然。
那个曾被锁入祠堂,任人欺凌的少女靠着自己的一身智慧孤勇,硬是撞出深院牢笼,在雪天奔逃向前。如今七年后——又迎面遇到一张捕来的绳网,更无形,却也更阴毒。
但这次…他在。
他绝不会再教她孤身一人。
富闻谦稍颔首,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却坚定的笑意:“好。既然要砸,那便砸个惊天动地。需要我做些什么?”
“做什么……”江月明回身细想片刻,摇了摇头,“也没什么要做的,富大参知只消坐在堂上,瞧着我将府中所有锅碗瓢盆悉数砸了便是。”
“悉数砸了?”富闻谦登时讶异,“这……”
“就是要全砸了,一件不留。”
她粲然一笑,富闻谦却不禁蹙了蹙眉。
全砸了……?
他想罢片刻,笑意倏然漫上眼眉。
毫无差别砸掉所有器皿,可是顺风扬沙,教外人不知她是因何震怒,而知情人则摸不清她对惑心草下毒手法知晓多少,但已然是严重警告。
继续还是收手,由君自裁。
富闻谦敛了袖,行至她身侧,却半是玩味地问:“可碗碟若是都砸了……今夜这晚膳,安隐打算如何用?”
江月明立时瞥他一眼,理直气壮,“我买新的啊!”
富闻谦不由摇首失笑,“是是是,大小姐家底厚,合该用更好的。不过——”
他一想她府上碗碟珍奇奢华,到时砸起来她必是疼得龇牙咧嘴,又笑着调侃道:“可新碗碟购置清洗尚需时辰。这天色将晚,您今晚的膳食,可是要臣去街对口端份鸡汤馄饨回来?”
江月明并不顾他语间促狭,只眼睛一亮,“富卿此计甚佳!待我先去挑两个品貌上佳的碗来,你记得——辣子少放!”
语罢她抬步便走,留富闻谦等在原地,可她走了两步复又拐了回来,很是认真地问道:“富大参知,你是想要个粉碗呢,还是蓝碗?还是……白的、红的、黄的?”
她一副“任君选择”的大度模样,富闻谦被她猛然一问,问得有几分发懵,脑中飞转的思路还停在对未来事态发展的预测上。
“呃,我……”
不待他多加思索,江月明已然眼睛放亮,“不若我给你挑个粉色的莲花盏罢!淡雅又好看,绝对衬你!”
她兴高采烈地盯着他,富闻谦却当即喉头一哽。
粉色莲花盏……
他是曾收过几只汝窑的粉红釉面净瓶,但他一个当朝参知端个粉碗吃馄饨……
那该是个什么诡异场面??
他被噎得直想捂面,而江月明笑意粲然,默认他不答话便是答应了,兴冲冲地向院外走,“说好了啊,粉色的!”
“哎!”富闻谦拦她不得,见她轻快而去,裙角衣带随着步子扬在空中,颇是畅快自得,复又摇首轻笑。
“罢了……粉的便粉的罢……都依她。”
*
傍晚时分,天际烧起一片瑰丽霞光,映着檐角风灯的昏黄烛晕,将深深庭院镀上一层浓稠的暖橘色。
江月明手握一根金铜饕餮纹短杖站在院中,夕风扬起她额前碎发,牵着她的袍角,似在依依作挽。
她抬手将鬓旁乱飞的发丝别在耳后,将地上花红柳绿的碎瓷踢向一旁,目光径直落在院中央的花梨木矮案。
案上静搁着一只秘色瓷盘。
形美壁薄,如冰似玉,仿佛是斜阳里凝了一泓莹澈秋水,夺得千峰翠色,一眼惹人心醉。
江月明面上波澜不起,悠悠转着手里的饕餮铜杖,心里却疼得直咧牙。平日这盘子她连用都不舍得用,仔细裹了丝绒搁在高架上,生怕它磕了碰了,如今——
要亲手将其砸个粉碎!
只消一想,她心间便一阵绞痛。她稍一眯眼,努力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凝在那秘色瓷上,不住地给自己做心理劝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富希成可是答应过送我新的……绝不能手软…不砸就没新的……”
她痛惜地碎碎念,四下里观望的侍女仆从却只见她一脸肃穆,无不惊骇,胆子小的还紧紧捂了眼睛,不忍去细看。
天晓得她今日这一通乱砸,到底砸碎了多少真金白银!院里那石板地上狼藉一片,什么雨过天青、金丝铁线、粉青月白……统统成了一摊碎片垃圾!
这秘色瓷绝世珍稀,可遇而不可求,多少京中权贵都难得一盏……
一锤下去,黄金万两。
该不会……要当真一齐砸了罢?!
众人瞠目结舌,目光齐刷刷望向院中执杖而立的身影。
只见江月明连眉毛也不曾抬一下,全然无视他们恐惧惊骇的目光,两步上前,举杖落锤,狰狞的饕餮纹在夕照下瞬间划作一道冷光——
“哐啷——!”
一声沉闷巨响猛然在晦瞑暮色里炸开,珍贵的秘色瓷盘应声而碎,无数裹着霞光的玉色碎片溅在青石地上,迸出细密连绵的脆响,瓦檐下栖息的群鸟扑棱棱冲天而起,悍然撕破一院静谧。
夕阳余晖中,江月明将铜杖顺势扛在肩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天际奔逃的飞鸟,潇洒一扬手。
“俗话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相府…是时候上新了。剩下的……统统给本相砸了,一个不留!”
*
后半夜,京郊。
“轰隆——!”
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天际,惨白的电光刹那映亮京郊一处黛瓦粉墙的庄园。紧接着暴雨倾泻如瀑,门楣巨匾上“江氏别院”四个鎏金大字瞬间隐入晦暗雨幕。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叩门声,撞碎满院滂沱雨声和隆隆雷鸣。
“大公子!二公子!相府急报——!”
……
庄园的书房里灯火摇曳,江承瑾正与几位幕僚议事,从一堆密信中抬起头,眉头紧锁。
“何事惊慌?”
那黑衣探子跪在地上,浑身淋得透湿,雨水顺着身形小溪似的淌在地板上,“相府……相府出大事了!傍晚时分,江相她突然命人将府中所有碗碟尽数砸了!无论是寻常陶罐,还是珍贵瓷器,都砸了个干净!”
“尽数砸了?”一位山羊胡幕僚失声惊呼,从椅子上跃起身来,“这……这岂不是疯了!”
那探子脸上惊魂未定,“而且富参政当时就在现场!她竟当着他的面,亲手……亲手将他早年赠的秘色瓷盘给一杖砸得粉碎!”
“秘色瓷也砸了?”另一幕僚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富参政的心头好!当年觅得不易……若没记错,似还是他出滁州时赠她的生辰礼?他当时……作何反应?”
“富参政当场面色铁青!掀了竹帘便走!江相留也不留,场面难看得紧!”探子急声回道。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闻帘外暴雨打窗之声。
难道——赵嬷嬷那番胡言乱语竟是真的?她已觉察到了惑心草一事,还连带着得知了他们的手段,故意将府中所用碗盏全都砸了?
可……有必要当着富闻谦的面,连他所赠的珍贵器物也一并砸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江承瑾缓缓靠回紫檀椅背,指尖轻敲着桌案,片晌露出一丝冰冷笑意,“呵,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我这好妹妹,几年不见,脾气倒是烈得超乎想象。”
“可是……”葛先生捻着胡须,忧心忡忡:“她为何偏要当着富相公的面发作,竟将象征旧谊的秘色瓷也一并砸了?此举近乎决裂,未免……太过蹊跷,不合常理。”
“是啊,”山羊胡幕僚随即接口,“他两人在政事上一贯若即若离,态度暧昧。虽常有不合,但也不至在面上闹的如此难堪罢?”
江承瑾只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这你们便有所不知了。我这妹妹说好听了是性情桀骜不驯,说的难听便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做事情只图一时爽快,根本不顾及旁人,当年一封折子骂遍整个朝堂!连那帮台谏官都被她骂的狗血淋头!”
“此番借她自毁长城,明日朝堂上必是刀光剑影。快教咱们的人都动起来,多与富派的人往来,到时逼得她在朝堂无法立足——必得再度寻求咱们家族的荫庇,惑心草的账……自是一笔勾销!”
“她想逃?做梦哈哈哈!”他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越说越觉畅快,“立刻写书遣快马,将此间详情飞报祖母与父亲知晓!”
这时,一直安坐于窗边与自己对弈,仿若融于昏暗光影的江家次子江承瑜,倏然长指一收,“兄长不可,此事有诈!”
“怎么了,阿弟?”江承瑾回身问道,眉目间还透着得意张狂。
江承瑜缓缓抬眸,清秀文弱的面上沉静如水,“士别三日,她早非昨日之她,当众砸毁碗盏已是严重示警,她与富参政是否真正决裂还未可知,匆忙间我们若再逾红线,后果……不堪设想。”
他将目光转向报信的探子,轻声问道:“富大人那时因何会出现在相府?月明她……今日在砸碗前可有何异常之举?前因后果,且细细道来。”
那探子稍一思索,回道:“富参政今日过午不久便以紧急军务为由拜访相府。快至傍晚时,江相忽地去膳房寻碗,说要差人去打馄饨。她挑来两个新碗后,便教下人们将剩下的碗盏器物全都搬进院中,说它们有碍观瞻,要全砸了换新的。”
江承瑜思索片晌,倏然蹙眉,“她挑了两个碗……?”
“对,”那探子点点头,“都是汝窑的粉瓷莲盏。”
江承瑜稍一点头,教他继续。
探子又道:“两人晚膳用的是张记馄饨。送膳的侍女说似乎听见两人在屋中争吵,但里间垂了遮阳竹帘,谁也瞧不清两人神色。她们怕惹祸上身,送了膳食便走。过了不一会儿,江相便气冲冲地跑到院中开始泄愤似的砸碗,那只秘色瓷盘……砸的尤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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