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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
御书房。
派出去的影卫现在才回来,皇帝早等得心焦,来回踱着步,负手问道:“可看清了?”
皇帝问的急,第一句话来得没头没尾,影卫却知道他问的是宁王妃,于是恭顺答:“宁王妃自始至终不曾出手。谢松伤重,无力回天。”
“……死了。”皇帝一愣,喃喃道,“死了也好。本是要死的。”
踱了两步又问,“当真没有发现异常?”
影卫仔细回忆道:“回皇上,并无。”
“罢了,左右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皇帝道,“你且将今日法场之事,细细说与朕。”
由于离殊被捕,南疆细作被提前拔除。死的死,伤的伤,少数余党也悉数被捕。京城全面戒严,一时风声鹤唳,百姓提着脑袋过了几天胆战心惊的日子。
直到风波平息,朝中局势再次稳固,盛安酒肆重新营业,市井也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血案翻篇,所有人都在朝前走,无人忆起刑场那惨烈的一幕,更无人记得那个不幸葬身刑场的“庶民”,等告病三日的李崇山重归朝堂,文武百官重新为新事闹的不可开交,世间再无谢松这个人。
放眼燕国史策,也只有寥寥数笔。
青梧独坐高台之上,抱着琵琶安静弹曲,不知是因为恶人终有恶报,还是少年不愿他耽于往昔,那日从刑场回来后,他久违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了短暂相处的点滴,梦见怜生喊他哥哥,因为缘分太薄,入耳的每一声都弥足珍贵。
将醒之际,少年笑着对他说:“我一直很感谢你救了我。哥哥,不要为我难过,往前走,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场下的叫好声唤回了青梧的神智,他抱起琵琶,笑着倾身还礼。
退场后,热情奔放的曲乐奏响,场面彻底沸腾,他独自往里走,忽的听见身后有人喊:“哥哥。”
青梧愣了下,怀疑自己幻听了,直到又一声“哥哥”入耳,才猛然转身。来人被吓了一跳,怯生生说:“王妃让你过去一趟……哥哥你怎么了?”
青梧恍惚一瞬,将琵琶递给身旁的小侍,蹲下身朝少年招了招手:“无事,你方才唤我什么?”
少年瞧着不过十岁身量,穿小厮的粗布衣衫,怀里抱着账本,闻言墨绿色的大眼睛扑闪,认真注视眼前的人:“哥哥。”
“怜生哥哥说,哥哥是能保护我的人。他说若是日后见你,也要喊哥哥。”
这番话从旁人口中说出难免有几分耍泼无赖的嫌疑,但少年的眼神太明亮真诚,捧着满心纯粹的信赖而来,令人鼻尖酸涩,青梧微红了眼,不禁伸手轻轻拥住了他。
“你不是京城的人吧?”青梧敛下情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为何会在此处?”
“……我是被卖到此地来的,醒来才知是燕京。他们相中了我的样貌,但我不会歌舞,也玩不来琴和琵琶,班主不满意,买来一个月便要把我卖出去。”
少年生涩道,“是怜生哥救了我。他说我这么小,真要卖到那些人手里恐怕活不过一个月。他恳请班主让我留下来端茶倒水,我就成了他的侍童。”
青梧注意到他手里的账本,此人原来就是王管事口中那个可以继承他衣钵的孩子,他牵着少年的手上楼,“你叫什么名字?”
“阿云。”少年仰头,“怜生哥哥唤我阿云。”
青梧点头,温声道:“阿云。”
将人带到,阿云便立刻要走,王妃漫不经心的嗓音从里间传来:“都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青梧的错觉,身侧的少年身形微不可察一僵,似乎将头压得更低了些。
青梧关上门,在宫琰身前站定:“您找我?”
宫琰依旧一身明艳,坐姿也舒展,几案摆着一壶小酒和几盘点心,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可当青梧低眸,不经意瞥过书案翻阅着的酒肆预约名簿,便知道终究是不同的。
眼前之人是他们的老板娘,如今却不止是酒肆东家。她身处诡谲的漩涡,前路明暗割裂,除这间酒肆外,她身后还有一大群人,而她因缘巧合走在了最前面,得以直面圣颜。
她的处境比所有人都要危险,可她没有表现出半点压力,依旧是那副轻松肆意的模样,每日吃茶品酒,逛大街小巷,偶尔从宫中带回几件新奇的小玩意儿给他们赏玩,喜欢同他们炫耀自家的王爷有多可爱多俊朗。
但青梧总认为王妃心里多了份什么。那谈笑风生的面皮下,藏着颗固执强大的心脏,让他莫名生出几分,即便危险来临,她也能以强悍姿态,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的安定感。
安定感啊,青梧恍惚一笑。
“你气色好转不少。我也放心了。”宫琰目光柔和,“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啊。”
青梧也笑:“您说的是。”
“弟弟妹妹们最近过得如何?”
这些孩子中不乏被拐卖而来的可怜人,宫琰还他们自由身后,有五人选择回乡,徐影特意安排了人护送。
其余便留在了盛安酒肆,或由乐师舞姬负责培养或端茶倒水、充当杂役,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都已经适应了酒肆的生活。
于是青梧道:“一切都好。”
宫琰眉目舒展,她求的也不过这四个字而已。
“听闻这群人里面出了个神算子,王管事稀罕的不行,我早就想私下见一面了。”宫琰朝少年招招手,“方才你见我就躲,这会儿青梧哥哥在,还躲不躲了?”
少年秀气的眉头蹙起,很不高兴走到王妃面前,然后被一把抱住。
“让我瞧瞧……还是个美人胚子,瞧这脸蛋,日后长大了,定是俊朗无双的小公子。”
宫琰捏捏小脸,揉揉少年头上扎起的小团子,灼热的目光牢牢注视他那双低调又漂亮的黛碧色眼睛,“小公子来自何处啊?”
阿云心里那点小九九在宫琰面前还不够看的,他不知道自己被看透了多少,只能寄希望于她真的是一个良善之辈,于是迫于压力支吾道:“……云昭。”
青梧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有猜测过少年来自异国,近年来大燕与邻国互通有无,异域之人屡见不鲜,但多数来自霓凰、波斯等地;南疆这种边陲小国作为附属,偶有客来往,大多不老实,对此大燕对其限制颇多。
可云昭却完全不同,此国位于大燕东部,国力强盛,百姓富足,也是邻国之中唯一没有与大燕通商的邦国。
百姓都道是王不见王,如今互不来往最好,若是交锋,必有恶战。
“云昭国……好地方。”宫琰也是一惊,“听说云昭近水,养出的人个顶个的精致漂亮,果然名不虚传。”
她又笑着捏了捏少年的脸蛋,“小可怜,怎会被卖到燕京来?”
阿云向青梧投来求助的眼神。
“您别吓着他。”青梧总算知道阿云方才为何躲闪,恐怕命阿云寻自己过来,也是为了问话的托词。
“还不是这小孩躲得太厉害了?”宫琰无辜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少年鼓起勇气躲开,双手抱着头,手里还攥着账本:“我娘亲已经走了,哥哥不要我,是他把我卖了的。”说着,揉了揉眼睛,“我没有家,也回不去了。”
青梧父母和弟弟均死于灾年,当年他背着弟弟流浪时没少遇见易子而食的人,听阿云这番话,便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父母双亡,又遭遇了亲情的背叛,他哑声道:“云昭……也有灾荒吗?”
阿云不知他脑补了些什么,但又怕极了王妃追问,于是顺势点头。
青梧肉眼可见的心疼,宫琰也不打算戳破孩子的谎言,安慰几句便让人忙自己的事去。
晚间和王爷用膳时,又想起这事,问他可有注意那个叫阿云的孩子。
谢伤讶异看她一眼,道:“我以为你要过一段时日才发现。”
“……”宫琰轻放下碗勺,“他那么一双绿眼睛,又如此标致,藏在一堆人里我难以觉察,如今都混到王管事跟前了……你当我瞎还是傻啊?”
谢伤忙给她舀了几个馄饨:“我傻。”
宫琰垂眸看着碗里品相越来越好的馄饨,又看了眼身旁丰神俊朗的王爷,刚冒出来的火星子瞬间熄了,她嘟囔了句,也拿自己这颜控没法,如今被人拿捏的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见人都吃了,谢伤才说起正事:“大燕与云昭互不来往,百姓对其中形势知之甚少,但太傅曾对我们说过,云昭人样貌与我们燕国无异,其皇室中人却无一例外有一双黛碧色的眼睛。”
“相传云昭开国皇帝奠定基业后巡游四方,遇到了一位海女,云昭帝对其一见倾心,承天运结下良缘,立其为后。此女似乎蕴天地灵气而生,不仅美若天仙,还天生神力,能做到常人不可为之事。
云昭帝为她清六宫,立誓永不纳新,至死唯有她一个皇后。此后云昭皇室都有这么一双碧眼,百年来从未变过,人人都道云昭受神女庇佑,皇室也以此为荣。”
宫琰不知其背后还有这么一段传说,好奇道:“当真没有过吗?”又不是真的神仙,基因再强大也不至于如此夸张。
谢伤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阿云真是皇子啊。”宫琰唏嘘道,“流落至敌国京都,还差点葬身于奸人手中,当真是……你可知他是第几个皇子?”
“现任云昭帝育有六子,二子暴毙,四子病逝,五子闲云野鹤不知其踪……依年岁,阿云应该是失踪的第六子云澈。”
宫琰了然,难怪这么小呢,跟个奶团子似的。
谢伤抬眉:“你并不惊奇。”
“都是人,都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奇怪的?他愿留在我的小酒馆做阿云,那我便只当他是阿云;若是有一天他想做回六皇子,我也欣然欢送。”宫琰笑道,“无非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与我何干?”
宫琰语气微顿,倏地凑近了,“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否则也不会等我问了才告诉我。”她忍笑逗他,“我们阿伤内心还是很柔软的嘛。”
谢伤眼神闪避,低下头看碗里的吃食。他自知不是善类,一生所做之事也并不光彩,忽然被戳中心思,捧着善意无措地不知如何安放,傲娇着:“我只是……觉得他可怜罢了……”
“是认为现在的他很自由。因祸得福,觉得他很幸运吧?”宫琰语气放轻,“因为我对吗?”
谢伤烫着耳根,轻轻“嗯”了声。
宫琰忍不住凑近亲他一口。
翌日进宫,宫琰照常帮皇上调理身体,一探脉,眉峰蹙起,她迎着皇帝意味深长的视线,正身行礼:“父皇,您这段时日还在服用丹药吗?”
皇帝对此毫不意外,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宫琰戳破此事,但还是故意问:“朕想要长生,是朕错了?”
对啊,老登就乖乖做你的老登,非要把自己的命作没了才罢休?
宫琰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道:“父皇的确有错,但错在丹药配方。敢问为您炼制丹药的是何人?”
皇帝上身微微前倾,绕有兴味道:“你倒是和那些太医不同,如此大胆。说说,何处错了?”
“非是臣妾大胆,事关父皇龙体,半点马虎不得。”宫琰抬眼,直视天威,“臣妾开口之前,想要知道是何人所为。”
“钦天监请的道士而已,朕服用了一段时间,身心倍佳。”皇帝随口道。
“如若真是灵丹妙药,臣妾便不会在此了。”宫琰毫不留情戳破。
皇帝眉梢微扬。
“父皇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您非常清楚身体的异样从服用丹药后开始出现,您或许召见过太医,但无人敢明说,您私底下尝试了很多法子都没有效果,于是盯上了臣妾。”
见皇帝面色没有不渝,宫琰仰头字句说的清楚,“您怀疑丹药有问题,却不想放弃。您太想长生,又害怕为此丢了命。”
皇帝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目露欣赏:“为何先前不说?”
宫琰小声嘟囔:“臣妾没有证明自己的本事,还敢口出狂言,父皇还不摘了臣妾这颗脑袋。”
皇帝大笑。
“你说的不错,若你能向朕证明丹药配方的确有害,朕便信你是上天赐予朕的转机。”皇帝笑意微敛,垂眸凝视她那双过于明澈的眼睛,“宫明瑶,朕要你助朕长生。”
“好。”宫琰应道,“在此之前,您必须保证不再服用丹药。并将其悉数交予臣妾处理。”
皇帝欣然答应,将身后暗格的木匣递给她,宫琰上前几步,双手接过。
“还有,不论炼制丹药的是何人,父皇最好提前动手。”宫琰目光寒凉,扬唇,撤步前低声道,“毕竟……弑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皇帝眉梢微挑,惊讶于其毫不掩饰的锋芒,他没说答应与否,也不提身后谁人,眼眸深处的情绪沉到底,让人瞧不出分毫,只意味不明道:“宫鸿年生了双好女儿。”
宫琰心下微惊,莫不是姐姐……太子这么快就按耐不住了?
宫琰不知皇帝心思,眼里是恰到好处的无奈,她晃了晃手里的木匣:“臣妾捅破此事,便是对那道士下战书,不死不休了。如今敌暗我明,臣妾亦不知其手中底牌,若是哪天他在您面前颠倒黑白捅臣妾一刀,臣妾又无处说理,岂不冤枉。”她怨道,“臣妾做的事,与姐姐无关,父皇可莫要迁怒啊。”
皇帝“唔”了声:“是这个理。”
“若真到那时,还请父皇看在臣妾这段时日不辞辛劳为您调养的份上,给臣妾一个当面与他对峙的机会。”宫琰说完,笑着拱了拱手,俏皮道,“臣妾告退。”
如今的宫琰已经学会了怎么和皇帝相处,深谙侍君之道的她在方圆里演活了性格直爽又有几分心机的宁王妃,让人讨厌不起来,也难以进一步试探。皇帝无意识舒展肩颈,将那些纷纷扰扰抛诸脑后,懒洋洋抬起下颚:“去库房挑点喜欢的再走。”
宫琰脚步一转:“当真?”
皇帝:“怎么?不要?”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宫琰说着,拿手里的匣子扇了扇风,哐当响,“臣妾先前在您库房里看见一架大扇叶,如今忽然想起。试问工部可有巧匠?”
“哦?”皇帝来了兴致,“你这脑瓜子又在想什么?”
宫琰笑眯了眼:“嘿嘿!”
那日,宁王妃带着一众人捣鼓几个时辰,直到申时三刻才被宁王从工部捡走,还大摇大摆地载走了一架水车和一个工部侍郎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京城各家。
据说,皇上还旁观了一个时辰,最后想要那架水车,奈何王妃抱着不撒手,说:“您说好要给臣妾的,如今臣妾好不容易组装好,您莫不是要耍赖皮?”
皇上还真让她运走了,只是那之后啊,工部忙得脚不沾地。
有人好奇:“王妃运走了何物?”
被问之人摇头:“听说叫什么……风叶扇?”
“不是风叶扇,是人工风扇!”
“是水车,要人力拽的,哗啦一下,水就能从头顶盖下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生动浮夸,故事千变万化,但宁王妃得皇上重用是事实,其宠爱程度,丝毫不亚于几位皇子。
人人都说,宁王的势来了。
不同于看客的热闹欢喜,王爷本人为此忧心了好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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