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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非昨
冬去春来,楼中客稀,好景烂漫。
可烂漫好景之下,万事皆已非昨。
烛龙自食其言,至今再未来过汤谷。
谷中嘉宾不来,甚是冷清寂寞。
我数度试图遁走,又屡次被我主识破捉回。
因喉嗓有疾,不便言语,我不大说话。
楼中竹馨不复,药苦盘桓满盈。
我主仿佛心中有数,如此情状,乃是强求,亦从不问我为何要逃。
有时我俩两相默默,楼中静得几乎能听见筠海里笋子拔节的窸窣声。
与他同床共枕,却断灵犀语言。
不器倒是时常来书,可信中,除了对那日对我动手之事大赔其罪,也只是讲些无关痛痒的人间轶事。
什么人界灵徽稀疏有限,人而长生、物而人形,乃是强占先机,有悖于大律,故大劫后入仙道妖道者,必涸而无后;然而越缺越求,为此钻研诡方异术不胜枚举,恶心得连他都说不出口啦。
什么仙族还好,广修忘情道,少有沾那起子歪法禁术的;妖族却奉逍遥道,一整个疯了,根本没见几个自己老实韬丹的,活着的全是靠剖丹炼化,吸人精元的邪门玩意儿;还是劫前的妖正派,可是眼下还活着的,一只手数得完啦。
什么世风日下,五具神骨开山收徒,和那些求仙道的人修搅在一起,祝余甚至点了三十多个持戒做关门弟子,也不知道整天关起门来做什么啦。
什么妖族不忿只有可怜兮兮五座山头,经常祸乱人族,仙族偏偏跟人族皆有旧故,每每横插一脚,每座山头都有专程对付妖族的武功办法,两边再打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啦。
什么有座山头的神骨把扶乩的本事传了,山门中弟子竟日上山修仙,下山算命;给凡人算命,哈哈,真当自己大的过女娲祝颂,算不准得还好些,算得准的,内丹都修出来了,照样不是暴毙就是横死啦。
总之什么都说,偏偏一字不提他那个丧良心的主子,为什么死活不来。
我观其字草而劲,猜想他反噬之伤应不及根本,不想理他,他来书数封,我只回一句:人间几何干我甚事。
他回:人间热闹,你欲来乎?以凡人之躯,荫女娲庇下,许多躲仇杀的仙妖都以此法遁入凡尘,只消不破女娲祝颂,如针坠入海,似木匿于森,纵是你主,也不可能轻易寻得。
乃知其良苦用心,回了个“然”字。
他书,你只须想法离开大荒,我接你绕道幽冥,去身体,存灵魄,渡忘川,赴人间。
我这才开了窍。
确然,此身若肯弃置,内丹,戒印,皆无所谓矣。
我问他幽冥几何,如何去往。
他书,人间到处是幽冥,欲至幽冥,在于凭借,不在路途。幽冥根本,为一奇伟大阵,以忘川之水,载迷津之力,与人间阴阳对峙,坤乾相成。凡人身死,躯但入土,以土为引,魂魄即入幽冥;未土葬者,亦终有尼尘渗戮,销其骨时,魂魄自归。他身有幽冥引信,我但出大荒,他自有办法。
所以那日,烛龙知我定会追去,他的云头,是故意逡巡不走,而非路遥忘途了?
但念及他那日他伤得要死,不知变故,故忍恨吞悔,未行笔伐。
可我终究连汤谷都没能出得去,遑论大荒。
譬如眼下,我只能瘫在床上,空对满眼荫荫帷帐。
这已是我第三回逃而不成,被我主捉将回来了。
一回诳他,却忘了他未在一手棋上栽过两次,谎话没说完就被他识破,吻回肚中。
二回胁他,拔下白簪抵在丹廷之上,以死相逼;中殷说他当时强催灵徽,以一半神力注入我内丹,引得汤谷仲秋落雪,连白三月,才留我命在;我以为终究可以一搏,可是却忘了他打架没有输过,岂是全靠蛮力;他早有防备,白簪被他挑指改成镯子,我确然心存死志,全力捅下时,皮也没破一寸...那夜,他始终与我十指对扣,镯子一时卡在他手背,一时又滑落到我腕上,他瞧着那抹常常背叛他的玉白珍宝,却仿佛得了什么更贵重的一般,分外得意...
软硬不吃,只得夜奔;这回,我苦下功夫,终究将不器信中传给我的,烛龙那夜给我加的那道繁琐复杂的钟形禁制练得熟稔,本来都过了狼妖家门,眼见差一步便出得谷去,却见他长身玉立在十步之外,两指一振,展开那封详细禁制决法的笺子燎了,又捏了个十分简洁的单手印,却松松击破了我一身钟钵...
我想必是去年病中烧得傻了,才做出这等与他斗法的蠢事来...
昨夜...若非他迫我再三与他相对而望,见他目中静水流深,我几乎觉得他是怨瘴中灵...我记得,其实我生气绝望,推拒挣扎过,也哭求过,可他却疯了一样压得我毫无办法,一夜未眠不足,东方白时,他仍然更相求取...以至于我事到如今,日在中天,还是动弹不得。
而他自始至终,捉我回来,也不限我自由,不问我缘故,只是同我...
仿佛心中有数,如今情状,是他强求一般...
若是曾经以往,我心有所惑,早便缠着他盘问,问得烦了,他终究会告诉我;可是近来我不大同他语言了...
而我话少时,方知从前楼中热闹,多有赖于我聒噪;我但不言语,我主便灵犀寂寞。
可其实...中殷用药刚猛,我的嗓子,雪化干前,就好了的。
我是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敢更说...
我只怕哪句话问得不好,他答得莫名,一旦存了误会;我又会做出不是将他身边哪个策得造反,就是害死他身边哪号人物的事来。
玉匠家那么热闹,狼妖家大小儿郎都是银骑,白泽那小子,虽则不如业玄同他亲近,性子也颇闷,好赖一身本领也是他一手传的,他虽不明说,我知道他觉得白泽像他,心里喜欢得狠。
只消我在大荒之内,莫说远近,生死也不由我;可我...再担不起,谁的背叛和死亡...
毕竟命书放我在他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不是么...
满堂早就死了;烛龙不来,不器也不能来;孩子也夭在腹中。
以故最近时节,楼中只有我俩,一个不语,一个无声。
一个伤病忧愁,不敢再诉再问;一个故剑高悬,万种心思深藏。
有时我静静看着他,真觉得此身是梦。
分明去岁此时,我还竟日叽叽喳喳地绕在我主身边,心里拳拳爱意而不自知,满脑子盘算着要带几坛子晓梦,到了昆仑把不器喝趴,拿他玩笑的。
不过一年光景。
我们仿佛什么都有了,呼吸之间,又什么都没了。
新床崭褥并两枕,旧灵故梦皆不真。
可怜外头笋不知,更生更绿更逢春。
刺鼻药味先至,又闻他步子端方舒缓,最后见他小心端着药碗转过回廊、庭门,在床边坐了。
我不接那碗药,也不动一动身,只是怔怔看着他眉目星剑,满头苍银。
他不放我身去,我不知他心思。
我想诘问他: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除了情未敢剖,对我样样坦诚;可是如今,外乎情尚是真,为何事事俱藏?
可我并未语言。
他也不催促,也不着急,只是等着,药气静了,就在手心温一遍。
药温到第三回时,他又效旧法,一饮含住,勾起我后颈,撬唇分齿,压舌顶喉,渡进我身。
那日,他也是这样拿掉我们的孩子的。
生杀予夺,不容抗争。
孩子的命他不要,孩子就要死;我的命他要,我就要活。
他不放我走,我就走不得。
可他不知者,我不死不走,于他,于汤谷,于大荒,都是大患。
就算我不爱大荒;可是他和汤谷,是我命中最重最要,我怎能睁眼看着我亲手毁去这些?
我觉泪水泼下我面,同唇角药渍相融,又顺着我俩唇缘交合处蜿蜒落下两滴,溅在褥上。
办法用罄,他既不坦诚,我来坦诚。
“那日你自缚小泉,送我归楼,我曾有一场大梦,”我用尽全力推开他,“阿言,你猜我梦了什么?”
我昏聩泪眼中,见他目中闪过一缕前所未见的张皇,「吾不猜,别告诉吾。」
灵犀之内意思慌乱非常,我觉出,我欲剖之白,他竟早已猜得十有七八...只是不能确凿,也不愿确认。
烛龙那夜,似乎同他说过什么不得了的...只是他此时仓皇至极,思绪纷乱,我不得详细。
后来他疑我何故猝然大病几至于死,亦知我灵魄一夜不归,想来是同中殷问过。
也对,澈净明通如他,有什么推断不出的。
只是,他确然尚且不知碑上所书,也确实不愿一猜,更非常怕我一说。
可我实实不知我还能怎么办,“我梦中魂游,见了双碑,问了一件事情,你猜,我问了什么?”
「别说了!」
可我不说,你是不会放我走的,不是么。
他眼中燃起明明离火,可我早一步将双眼闭了,免受其威震慑,“阴碑之上,有君命书,命书者,十六字...”
「吾放你走!」
我睁开眼睛,见他喘得厉害,额角汗出如雨,鬓角银丝颤颤,仿佛刚屠了一座山头一般。
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原来这样就可以。
早知如此,头边还瞎折腾什么。
「反噬严厉,求你别说了,」他双目不熄,生怕我更说一句似的,「吾实实不知如何再救你一回。」
原来你也有拿我没办法的时节。
大荒之尊,赫赫神威;灵犀之内,却在恳求。
自我化形以来,没有见他求过谁,也从未觉他如此怕过什么。
若我是去年我,春是温柔春。我当会问:你安知反噬严厉;烛龙那夜同你究竟说了什么;我那夜魂在何处,你又究竟猜得几成...
可我是今年我,春是凄凉春。
就算他不以神威慑我,我也不会更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终究确然我不会再说,才熄了一双眼睛,我觉得那双眼中,不止明离断灭,更有什么萧索湮尽,落寞静寂,似乎心死,「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我尽力透过满眼水雾,认真看他。
他欺身上来,我以为他又欲那般,然而我目的已达,不再抗拒,故阖眼酥身,愿同他最后一效鹣鲽。
可他只是一手从背后将我环了,一手手掌阔陆,如捧微微而扣,轻拍缓捋,在我背心,一如最初之初,只有怜情万种,未有□□熊熊。
他就这样拍我慰我,直至黄昏,夜深,又至天明。
我中间困意滔滔,却始终不敢黑熟睡去,怕我梦中呓语,皆是其名字;怕我一眠漫漫,再醒便丧决绝。
他终究松了口,我可不能不争气。
我可不能,舍不得。
不知是否勉强睁眼太久,分明无所思忆,泪水只是一味横流,不觉枕已透湿,满鬓乱发,浸而后压,黏在枕颊之间,甚是凌乱难受,方知原来我也能哭而不噎,泪而不泣。
我却不愿挪动,不敢回头。
不闻他呼吸沉缓,知他亦一夜未眠,然灵犀寂寞处,不知他心思在几何。
至于媚媚明光筛窗入帐时,斜而色暖,满床橙红,我知日在此位,卯辰之间,他手上动作停歇,一动灵犀,「吾去银骑点卯,白日不归,卿更好眠一晌。」尔后在我后脑隔发一吻,窸窣起身,更衣出楼。
行动作为,一如千百昨日,寻常春天。
可卯时已矣,我明知他此去不是点卯。
“出了汗,莫在夜溪涣发。”
「好,晚上你来洗。」
叮嘱应对,一如千百昨日,寻常春天。
可是别时已至,我明知我的手指,再也碰不到那满头雪缕。
“莫同他们喝冷酒,我晚上温壶好的等你。”
「好,吾归来再饮。」
冷暖规劝,一如千百昨日,寻常春天。
可是此去永诀,我明知今宵夜来时,楼中釜冷炉寒;我不能再温酒待他,他亦不会归来同我共饮。
待他远入筠海,声息不查时;我方起得身来,将楼中内外洒扫了一遍,脱簪留书,走而不顾。
路上,我没有起那个钟形禁制,他亦不曾追来。
许是昨夜泪如堤溃,再也不能更出一滴;许是谷中春光娇俏,颜色之媚令万哀赧现;许是心已痛焚成灰,烬之轻轻至一吹即散;这一程中,倒是无感无痛,无泪无殇,木木麻麻,冷冷清清;只动身形,速速敏敏;不动思念,萧萧枯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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