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鸡鸣唤来黎明，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小镇还笼罩在清晨清冽的雾气中，灰蒙蒙的，带着秋初的寒意。

　　镖局后院却早已人声马嘶，套好的骡马喷着白气，不耐烦地刨着蹄子。伪装成普通货商的车队已经准备停当，沉重的木箱被巧妙地藏在几车不起眼的粗麻布和山货中间。被选中的镖师们，包括重三在内，都已收拾停当。

　　贺姨大步流星地从后院走出，她换上了一身不引人注目的便服，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腰间紧紧束着宽皮带，那根油光锃亮的牛皮鞭子盘在腰侧。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在重三身上停留了一瞬。重三站在马车旁，旧铁剑藏在他伸手就能拔出来的地方。贺姨的嘴唇似乎抿得更紧了些，随即移开目光，径直走向马棚深处。

　　一阵低沉的响鼻声传来，伙计牵出了一匹高头大马，正是那匹唤作“乌云”的老马。它在这镖局很多年了，却不改孤傲暴躁的性情，除了贺姨和重三，旁人轻易近不得身。此刻，它那硕大的头颅微微昂着，鬃毛在晨风中拂动，雪白的蹄子不安地在地上轻叩。再次用它，可见贺姨对这次走镖的重视。

　　贺姨走上前，拍了拍乌云粗壮的脖颈。老马似乎认出了主人，打了个响鼻，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膀。贺姨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她的骑术极好，落在马背上，瞬间与那匹神骏的老马融为一体，带着一种沉雄的威势。乌云感受到主人的重量和气势，也昂首挺胸，四蹄稳稳踏地，方才那点躁动消失无踪。

　　“出发！”贺姨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响起。

　　老陈一鞭子抽在马背上，众镖师默契地散开，隐隐形成一个松散的护卫圈，将中间那几辆装载着“货物”的骡车护在核心。乌云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嘶鸣，迈开步子，当先而行。贺姨的背影挺直如枪，深灰色的身影在灰白的晨雾中异常醒目。乌云四蹄翻飞，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沉稳的“哒哒”声。车队驶出镖局大门，车轮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响。

　　出门后，行了一日有余，便离开官道，取道小径。狭窄的山道像一条灰黄色的布带，在连绵起伏的丘陵间蜿蜒。入秋后，风变得凛冽而干燥，车轮碾过碎石和干硬的土坷垃，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混杂着骡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的响鼻，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响动。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荒山的夜，黑得纯粹。不知名的山峦只剩下狰狞的剪影，像蛰伏的巨兽。更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穿透沉沉的夜幕，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车队在一处背风的矮坡下停了下来，点燃的篝火成了黑暗荒野中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噼啪燃烧的枯枝爆裂出细碎的火星，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空气，驱散无孔不入的寒意。

　　镖师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就着跳跃的火光，做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尽量将动静放得小一些。风声在矮坡上方尖啸着掠过，像无数幽灵在呜咽。草丛深处，不知名的秋虫发出细碎而单调的鸣叫，时断时续。

　　贺姨在一旁安排守夜的时间，安排到重三时，她往一旁看去，重三正小口啃着一块干硬的馍，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前半夜缓慢流逝，篝火的火焰渐渐矮了下去，几块柴丢上来，火苗马上又跳跃起来。重三在下半夜值守，但他抱着那把旧铁剑，蜷缩在离篝火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几点零星的秋萤拖着绿光，从他面前滑过，有一瞬间映照在他漆黑的眼眸里。

　　“衔书，换值了。”贺姨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灰色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朝篝火旁歪了歪头说：“夜里凉，过来。”

　　重三抱着铁剑，在她对面坐下，剑鞘抵着冰冷的地面。贺姨没有看他，捡起木棍，拨弄暗红的炭火。几粒火星被拨得跳跃起来，噼啪作响。她抬起头，目光投向头顶那片深邃无垠的墨蓝天幕，荒野的夜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翳，只有无数星辰镶嵌其上，像一把冰冷璀璨的宝石，闪烁着遥远而神秘的光芒。

　　“看那儿，”贺姨的声音压得很低，手中的木棍指向北方夜空一个显眼的方位，“那七颗最亮的，勺子一样的，就是北斗。勺口那颗最亮的，叫天枢，尾巴上那颗，是瑶光。”木棍又微微移动，“顺着勺口那两颗星，那颗孤零零的、贼亮的星星，看见没？那就是长庚星。”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冷冽的溪水流过青玉石。

　　“认准了北极星，就永远丢不了方向。记住了，迷了路，慌不得。先找北斗，再找北极星。心定了，路就找着了。”

　　重三顺着她的目光，仰望那片浩瀚的星空。这片浩瀚星穹之下，在贺姨低沉平和的指引声中，带来一种奇异、虚幻的和谐。

　　“嚓——” 极其轻微的声音突然响起，像野兽的爪子踩在树叶上。重三刚才还略显空洞的眸子，刹那间锐利如鹰隼，扭头钉向营地外围。就在右侧矮坡边缘，几棵树盘踞，形成浓影，篝火也照不穿。

　　“谁？！”贺姨的厉喝与重三的动作同时爆发，她丢掉拨火棍，反手摸向腰间的皮鞭。重三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扑入那片黑暗，他的脚步迅疾无声，铁剑斜指身前，剑尖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寒芒。

　　树影幢幢，重三的目光，急速扫过每一处可疑的阴影。就在他逼近一棵粗壮的老树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片扬起的青色衣角，他没有任何犹豫，左手如电般探出，五指如同铁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抓向那树干后方！。

　　“哎哟！” 一声短促的痛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他硬生生从树后揪了出来，像拎一只小鸡，让那身影双脚离地，在空中徒劳地蹬踹了几下。

　　镖师们早已被惊动，老陈等人纷纷拔刀起身，如临大敌地围拢过来，火把驱散树下的黑暗，被重三攥着衣领拎在半空的，赫然是小七。

　　那张原本就瘦削的脸此刻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因为衣领勒紧而呼吸困难，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清是小七的瞬间，重三眼中的警惕迅速褪去，他的手臂一松，小七落地后剧烈咳嗽起来。

　　火把的光圈外，贺姨看清是小七后，露出怒色，她几步跨到小七面前，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小七，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七仰着涕泪横流的脸，对上贺姨那双喷火的眼睛，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我……贺姨……我也想押镖……”

　　“放屁！”贺姨的怒喝打断他，鞭梢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谁准你来的？！你当这是逛庙会？！这是押镖！是玩命！！”

　　小七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让他有些结巴：“重三师哥不也只是趟子手……师哥都……都能来……我我为什么不行？”他撅着嘴巴，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旁边的重三，继续说：“镖队出门，我就就跟在后面了。”

　　“你……”贺姨被他这混账理由气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猛地扬起手中的皮鞭，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破空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贺头儿，”老陈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壮实的身子挡在了小七前面，劝阻道：“使不得！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鞭子最终没有落下，狠狠抽在了小七脚边的冻土上，坚硬的地面被抽出一道清晰的鞭痕，泥土四溅。小七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近在咫尺的鞭痕，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贺姨握着鞭子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不成器的孩子，眼神里怒火翻腾。赶他回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无异于让他去送死。可留下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只怕要闯祸。

　　贺姨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怒火被强行压下，“老陈，这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交给你了，给老娘看好了。”

　　说完，她看也不再看小七一眼，猛地转身回到篝火旁。老陈一巴掌拍在他的胸膛，将他拍得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老陈恨铁不成钢道：“听见贺姨的话没？从现在起，你给老子把皮绷紧了，跟着老子，一步不许离，小心你的小命。”

　　小七拼命点头，重三他从地上捞起来，趁着镖师们回到营地，低声问：“你在林子里，还见着什么人没？”

　　小七摇头，打包票说：“师哥，我跟着镖队的时候也有观察镖队周围的，我敢保证绝对没有奇怪的人出没。”

　　重三皱了皱眉，疑惑地往林子里又看了一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