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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世卦
暮色沉沉,宫墙如铁。
乔装打扮的三人早已卸去布衣回到皇宫,太子宋絮的眉宇间还残留外出踏青的轻松,而宋禅却一路沉默,眼神低垂,仿佛心事重重。
“今日……倒也畅快。”宋絮轻抚胞弟发,语气里带着遗憾填足的怅然。
宋禅轻轻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宫外多自在,随心所欲,洒脱无拘。”
他们走过长廊,宫灯一盏盏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临近宫门,宋禅停下脚步,转身朝宋絮行礼,声音低而坚定:“阿兄,禅请回普华宫。”
太子一愣,眉头微蹙:“你病尚未好全,怎不养好病再回去?还是阿禅在哥哥这住的不如意?”
“禅很开心。”宋禅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再留,恐有不妥。”
太子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强留,只低声道:“阿兄太晚找到你,总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阿兄很好,现在就很好,什么都不用变,我很喜欢阿兄。”宋禅说完,低头一揖,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像是要将这段短暂的欢愉一并拖回那早已物是人非的普华宫。
宋絮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终究没有追上去。
宋禅和琇琇回到普华宫,宫内草木静长,唯有那断枯木始终不开新芽,他常想将枯木挖了填新芽,不知怎的,总半途而废。
他沿廊走进书房,那幅《家梧伴友图》果真如他所想早糊成了一团浆糊。
“来人,备纸砚。”宋禅抬手,让随侍的宫人备上笔墨纸砚。
月色入房,点烛昏黄,宋禅观《家梧伴友图》,良久,准备妥当的宫人躬战案旁,恭敬地说道:“殿下,墨研好了。”
宋禅回神,这才惊觉自己在画前站了很久,他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而后独自走向书案,案上已被宫人妥善摊开一张宣纸,纸面洁白,干干净净。
“馒头山,山上有颗树,树下有四人,举杯傍树畅饮。”宋禅闭上眼,想以往看《家梧伴友图》的那棵树,想妲栋与徐商的面容,想他们潇洒不羁,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突然顿住。笔尖悬在纸上一指处,墨汁凝成将坠未坠的一滴,四周松林遍野,唯有那馒头山上杂草丛生,只有山顶孤立着一棵梧桐树。
宣纸吃墨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起承转合间,提笔一顿,他仿佛看见妲栋倚在案旁,指尖轻轻点着纸面,提醒他树旁坐着四个人,他们和徐商还有另外两人都喝得昏昏欲睡,只得傍树看天明。
“你长得和我阿弟很像,我心疼你,总是忍不住想对你好。”妲栋的气息似乎还留在空气中,带着远方旧人的尘埃香冗杂在墨汁里。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案上的宣纸被掀起一角,宋禅慌忙用镇纸压住,起身去关了门窗,他再回到书案,格外熟练地在纸上画下妲栋的面容,还有徐商的模样,他忽然怔住,模糊两团背影跪坐在妲栋和徐商的对面。
“苗苗是谁?”宋禅听见自己将长久埋藏在心底的疑惑问出来,周身无人,无人回答他。
宋禅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冥冥之中,野鬼的阻拦早已让他知道这三幅画就是他一直寻找的真相,只是他看不清,也无法看清。
他小心将临摹的第一幅《薄山会宴图》晾在一旁,转而铺开宣纸临摹第二幅,还是和第一幅一样,先画周边浓密松林,再画中间火堆,然后画妲栋和徐商,最后画那两位应该是妲栋的至交好友。
“还有一个孩子。”宋禅的手一颤,笔尖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滚远墨渍,墨迹向边缘慢慢延伸,一瞬之间,微微颤抖,他似乎听见了婴孩啼哭,就在耳畔,真的活了过来。
腾起的野鬼化为一阵黑雾罩住妲栋怀里的婴孩,张牙舞爪,似要活生生吞了纸上孩童的模样。
宋禅静静盯着那团墨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事已至此,他已然知道他们口中的苗苗姓甚名谁。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铺纸,火光刺眼,夜风刺骨,他再收笔时衣袖已经沾满了墨渍。
三幅临摹完,已是丑时,宋禅将它们挂在《家梧伴友图》的一边,退后三步望去,与那幅泛黄的古画形成诡异的和谐。
只会呼呼大睡的系统此时也飞了进来,他看到那四幅画如看到熟人,欣喜得很。
【薄松……】宋禅看墙上挂着的四幅画,系统不长眼贴在了那棵梧桐树,姿态歪扭,心情甚好,他抬手虚空捏了捏圆球的身体,淡说,【是我。】
圆球在两指上下跳动了一下,激动道:【苗苗!】
但宋禅冷着脸,不吭一声,系统随即意识到他说错了话,缠住宋禅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道歉。
宋禅垂手,离开书房在廊间望潭中斑驳月影,良久,轻声问:【你会一直,一直对我好吗?】
系统抓住宋禅的手,挤进他的指缝,坚定道:【当然!】
宋禅闭眼,再问:【那画中四人,你可认识?】
系统斟酌回答:【原本不认识,后面找你的途中单方面认识了,他们超级好,超级疼你,喜欢你,每一次都在很努力很努力的帮你活下去。】
窗缝溜进的夜风吹得宣纸轻轻颤动,宋禅伸手欲压,却看枯树逢春,颤巍落泪,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吸引了夜里出门的琇琇,见他兀自落泪,怔愣站在书房门口。
蛮荒降下天火,星火遍野。
直到万里梧桐燃烬,枯木遍野,天才迟迟降了雨,雨砸在馒头山的土壤。
妲栋和其挚友四人立于树前,梧桐树枯长蛮荒中心。
既怕是假的,又怕全是真的
“薄松,薄松。”他闭上眼睛,难以呼吸,甚至没察觉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原来如此。】
琇琇走进来,小心翼翼拉住宋禅的袖口:“哥哥。”
“哥哥,你怎么了?”琇琇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她紧紧抓住宋禅的衣袖,莫名觉得此刻的兄长很伤心,很难过。
宋禅缓缓睁开眼,望向琇琇,沉默良久,他轻轻拭去泪水,试图平复情绪,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问:“琇琇,你相信世上有神仙吗?”
“有吧,有吗?”琇琇更相信人定胜天。
琇琇看了一眼宋禅临摹的那三幅画,和琳琅楼里展示的有些许不同,她甚至看出了那画中人有平远将军和徐哥哥的影子在,她关切问:“哥,你今天是怎么了,从琳琅楼看到那三幅画开始,你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宋禅想了想,开玩笑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将军和徐商就像天上的神仙,神仙下凡,偶然怜悯我们这些可怜人,要真是神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到天上去,我们好送一程。”
琇琇不明白,直接道:“这么久远吗?当下就很好啊。”
宋禅问:“是吗?”
琇琇用力点头:“是啊。”
“琇琇说的也是。”宋禅跟着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位害你的宫人,琇琇可有眉目了?”
“当然,我还以为会和话本里写的一样,会是哪位宫里的娘娘派人来试探我们,但什么都不是,这皇宫一个娘娘住的宫殿都没有,也不对,就一个皇后住的坤宁宫。”
琇琇说着说着又说到其他地方去,被宋禅点了点额头,她才把话又掰回去:“推我下水的宫人叫何成,没甚背景,拿钱办事,混迹在宫中四处当值,前几日我使了法子,借太子的威把他调来我们宫当值。”
“这样也好,至少我们能看着他,免得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宋禅沉吟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琇琇轻轻点头,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试探问:“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哥,此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早晚要解决的,以免养虎为患,对吧?”
宋禅垂眸,伸手替琇琇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当然,又不是我们的人,留着干嘛?”
琇琇附和着,本是该开心,但她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不过,哥哥,何成虽然明面上没甚背景,但会不会是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在操纵,譬如皇帝,又或者那个国师?”
宋禅微微颔首,心里已经有了人:“我明白你的顾虑,这几日我们且做一场戏,让那些看戏的人一并掉到坑里最好。”
琇琇想了想,耐下浮躁,冷静道:“好,我也好找个机会和何成单独谈谈,看看能不能从他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
“小心为上。”宋禅困倦,抚眉淡问:“我记得后院有口井,琇琇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吗?”
琇琇把玩那枚玉镯,笑了下,催促宋禅快些去睡,睡饱了才有力气活着看那些害他们的人不得好死。
太子殿下宠爱二殿下的事情几乎整个普华宫都知道,但最近两人似乎又闹了别扭,宋禅重新住回普华宫,一带好几天都没有和太子联络,这宫内的闲言碎语又开始传播。
宫人明里暗里的劝说二殿下服软向太子殿下道歉,以免日后的日子不好过,二殿下起初不听,后面和宫人尝了几日苦,才在书房提笔写下一封书信,并当众说薄山之事,他已知晓,现已释怀,万般感慨,尽书其信,于明日午后前去东宫将信交予太子,是否原谅,听天由命。
经此一说,午后普华宫少了一个人,晚上又回来了一个人。
当天正午,春光无限好,何成战战兢兢地来到紧闭门窗的书房,他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偷溜进书房开始四处寻找。
昨日宋禅温书太晚,离去时竟也忘记灭了蜡烛,只是找了有一会儿,字画太多,头脑发昏,开始小声咒骂起来。
“是在找这个吗?”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何成惊得几乎跳起来,可莫名全身无力,只能酸软倒在地上,僵硬看着宋禅打开门窗通风,吹灭蜡烛。
琇琇自宋禅身后慢慢走出来,面容冰冷,手里拿着一截粗绳绷紧,一点点向他靠近,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琇琇将他死死捆绑。
“琇琇,琇琇姑娘。”何成声音发颤,显然已经知道琇琇认出他是推她入水之人,临死之际,还在狡辩,“奴才只是,只是来打扫……”
琇琇向前一步,换了个方向打死结:“不是来拿信吗?我还以为那位大人是托你来找我拿信的。”
何成的脸上突然变得惊疑不定,他张了张嘴,试探问:“难不成琇琇姑娘也是陛下的人?”
“我哥在这呢,你就这么着急的问我?”琇琇冷笑一声,然后告诉何成,“我可不是陛下的人,我是谁家的人,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何成突然意识到什么,张嘴想为自己保下一条性命。
“我知道你是国师的人。”宋禅的声音如锁魂的野鬼,一点点勒紧何成的脖颈,“怎么样,他知道你传递的消息,是不是很惊讶,很不可思议,很意外我怎么会知道?”
宋禅每说一句,何成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往周围一看,发现一个随侍的宫人都没有,只有这敌国来的兄妹俩。
事已至此,何成还能不知他被这两人给耍了。
绳子越挣扎越紧,他被宋禅和琇琇拖到了后院,眼睁睁看着宋禅转弄辘轳将浸到水底的绳子拉上来。他绝望地看向琇琇,只见她已蹲在了井边,正用手感受着水桶里的水温。
琇琇吐槽道:“这井水也太凉了,就拿你来暖暖水好了。”说着,她扯了扯辘轳上的粗绳,像从前一样缠住上门的小偷,粗绳缠上何成的脖颈,何成拼命挣扎,却根本无力回天。
琇琇收紧绳索,脸已经涨成紫红色,眼球凸出,舌头不受控制地伸出。就在他即将窒息的瞬间,琇琇突然松手。
扑通重物掉进水底的声音,辘轳逆时针旋转,绳索下滑。琇琇站在池边,脚边一打松乱的绳子,她冷眼旁观,直到水面上的扑腾渐渐平息,只剩下一串细小的气泡浮出水面,然后连气泡也消失了。
“殿下,平远将军来了。”通传宫人前来后院禀报。
宋禅不语,抬了抬手让宫人退下,等到妲栋从内殿走到后院时,他依旧面色如常地清理掉周边的痕迹。
妲栋面色多了好几道伤疤,他混不在意,摸了摸怔愣看他的琇琇,朝宋禅笑道:“你们方才做什么?”
琇琇面不改色,指了指辘轳,告诉妲栋:“啊,那些哥哥姐姐走路总是不当心,他们掉进井里了,我们力气太小了没拉出他们。”
妲栋面色一僵,看井底已然飘着一位眼球突出的浮尸,他久经沙场,自然认得出来这具尸体刚死不久,甚至就在刚刚。
妲栋如宋禅所预料的那样,语气中带着一丝圣人的紧张:“宋禅,有些事,不必明说。但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
宋禅紧盯着妲栋的表情,忽而笑道:“将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假话已经呈上,真话,将军想听吗?”
妲栋摸不着头脑,他朝宋禅靠近,这次却是显而易见地感受到宋禅的防备,这种情况,不知缘由。
他眉头紧锁,他深知宋禅的早熟与城府,但眼前突然崩裂的关系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他直往前走,不断问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我自会尽力相助。”
宋禅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此人是国师派来的暗线,国师对我多有提防,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早点除去,不是不巧,刚动手便被将军撞见了。”
“将军,我所言皆为实情,只是有些事情,非言语所能尽述。”宋禅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将军是体面人,我如今已在宫中住下,此地安全,将军无需操心了。”
宋禅的语气根本掩盖不住其中的夹枪带棒,可偏偏妲栋就是一个不会吵架,也尚且不愿意去剖析好坏关系的人。
妲栋想不出其他理由,只会直白地有些笨拙问:“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能与我讲讲吗?”
宋禅眼神莫名有些难堪,他摇了摇头,抬手请离:“此处不便留将军,过往恩情,禅早日必还。”
待妲栋一走,琇琇笑道:“哥哥这是随谁,嘴里没一句真话。”
“也许随了我那好生的父亲?”宋禅盯着井水,突然对琇琇道:“琇琇,我又学会了一件事。”
琇琇问:“什么事情?”
宋禅笑了,轻声道:“不要痴心妄想你不配拥有的。”
今天天色极好,御花园的春水泛起斑斓日光,青蛙入水,云雾缭绕,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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