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你还是明天来我家？”

　　“嗯，”江青宸转头看了看聊得正起劲的那群人，“在林家这边呢，一会回去。”

　　“我要气死了，我们上午就去宁家拜年，结果你猜怎么着，”周松朗没控制住音量，“明明说好了上午见面结果我们到了才给我们说，宁家上午要去什么自然管理局商量事情，让我们回去！简直有——”

　　那边吵吵闹闹，周松朗被他爸妈一起责怪，更不服气了：“又是大局为重——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他们连宁祈言都不管不顾还能有良心到哪里去——”

　　过了一会，周松朗平静下来，还是有些愤愤：“临时取约不通知我们，好意思说自己家风好……”

　　江青宸安慰他：“可能真的是临时要去吧。”

　　周松朗：“算了。你们明天才去宁家？宁祈言去不去？”

　　江青宸：“应该不去，宁家没说，我们也不敢带他去。”

　　周松朗：“真是奇怪，过年都不让他回宁家，那让他回来是为什么？”

　　江青宸：“这谁知道。不过你说自然管理局……是政府方面的？这是什么新的重要合作吗，要大年初一就去？”

　　周松朗顿了顿，压低声音：“我问了我爸妈，他们没说出什么来——不过听我爸的意思，好像每家都和这个局有点关系，他说六月那会有个宴会，到时候再让我们认识也不迟，还和我妈说什么为了七月，局里很忙……”

　　江青宸快对七月过敏了，没忍住问：“七月到底有什么？”

　　“啊？”周松朗奇怪，“什么，不知道。对了你听没听说东南亚的泰坦病又爆发了，这个假期就别出去玩了。”

　　江青宸无语：“我本来就出不去。”

　　挂了电话，林家的人把他们送出门，江青宸坐在车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新闻。多是告诫大众尽量避免去东南亚国家游玩的报道，其中穿插着对“泰坦病”的介绍。

　　“身形暴涨至三米”、“皮肤硬化凸起像岩石”、“意识不清狂暴伤人”……还是之前那些症状，江青宸关掉新闻。这病五年前刚被报道的时候还引起过一定规模的恐慌，不过现在大家都见多不怪了。甚至有博主说是外星人力量入侵导致的异变，这样的言论飞来飞去，官方竟然没下场阻止。

　　还是因为防控到位，国内到目前为止也没出现过病例。

　　从林家出来又去取定好的饭菜，站在家门口已经是晚上七点。江青宸先一步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把饭菜放到餐桌上。正月里住家阿姨都回家过年了，偌大的房子显得冷清。江青宸上楼，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万一宁祈言还在睡觉呢，给他打电话没有接，昨天晚上肯定没睡好。

　　走廊尽头坐着一个人。

　　江青宸的脚步顿了一瞬，准确来说是江青葵的房间门口坐着一个人。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怎么了？”

　　地上的人惊得打了个颤，宁祈言抬头看见他立刻撑着地站起来，条件反射般地笑着说：“没事。”

　　没事？江青宸心里莫名烦躁，又是“没事”，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不用了，谢谢”？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把他排除在外，一直拒绝他？

　　江青葵的房间门就在离两个人两米左右的地方，沉闷地闭合着，仿佛有说不出口的心事，和他们一起默契地上演着一场默片。

　　宁祈言似乎要说点什么，但是张开嘴，声音却出不来。江青宸一下子看到他过分苍白的脸色，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没吃饭？”

　　楼下大门“砰”地一声弹开，江青葵的声音“哇啦啦”地响起来：“吃饭吃饭！饿死我了！”

　　江青宸顾不上和宁祈言讨论或者争辩“你怎么了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抬手，停滞片刻，拉住一角蜷缩的袖口。

　　“走吧，先去吃饭。”

　　宁祈言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拉住的袖子，不由得攥紧抖个不停的手。

　　“你一直说不用，”江青宸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开心，“不用也不行，我们选了半天，挑了十个菜……总得有你喜欢吃的吧。”

　　宁祈言试图挣开他的手，失败。于是只好低着头跟着他走，生怕不注意踩到他的脚。

　　“谢谢——”

　　“宁祈言！快来尝尝这个狮子头！蛋黄的非常好吃哎江青宸你扯他干什么不管了先来吃！”

　　江青宸：“你笑得好夸张。”

　　江青葵：“我饿了要吃饭，笑一笑你还管？不吃就滚蛋！”

　　江君远刚进门，听见之后立刻说：“好好说话。”

　　他招呼着：“祈言坐下吃，今天让你一个人在家，中午叫的菜还行吗？”

　　食物，吵闹，关心，笑容，热意灌进宁祈言的身体里，安抚他发冰的手心。他想摆手说没关系，自己吃得很好，没成功，江青宸两根指头还揪着他衣袖不放。

　　宁祈言：“……”

　　“很好吃，排骨很好吃。”

　　江君远点头：“桃花源的排骨做得是还不错。”

　　人都坐下了，宁祈言才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无罪释放。低头，袖口皱巴巴的，和他的心一样。江青葵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他却不敢抬头看她。昨天晚上那个梦毫不留情地摊开他逃避的事实——从重生后决定帮助丁一一开始，他就一直在逃避那个令人痛苦的话题。

　　帮助丁一一，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呢，宁祈言已经算了一天，坐在她房间门口算，因为上辈子他就惯坐在那里听里面的情况，离得近，能立刻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宁祈言不能再接受江青葵受一点伤害，那样他会立刻去死，坐在那里，他会心安一点。

　　让伤害过她的人的女儿过得比上辈子要好，到底算什么，是不是会给报复减分？宁祈言又一口也吃不下，他手哆嗦得厉害，老毛病犯了一时控制不住，索性放下筷子，省的被发现了还要解释。

　　即使一遍遍地说，帮助丁一一，是因为丁效最后给了江青葵仓库钥匙让她逃走；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帮助她，后面遇到丁效好拿捏他，也许还可以在丁一一那里取得关于丁效的消息……

　　你敢说不是因为可怜她？不是因为看到丁效在法庭上哭而动了恻隐之心？不是因为你自私地想满足自己的那点“可怜之情”、想当“拯救英雄”才去帮她，让她好过？对，丁效犯罪不关丁一一的事，丁一一固然无辜，那江青葵呢？

　　江青葵更无辜。

　　宁祈言已经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他的胃从早上翻腾到现在，当然里面除了一团扭曲什么都没有。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感觉自己对不起江青葵的东西太多了，而丁一一把他当家人又让他害怕。当家人，宁祈言想，家人。他看着面前的人，和他们当家人让他们痛苦，他有什么资格再去当谁的“家人”。

　　“祈言，怎么了？”

　　“没事，就是，吃饱了。”

　　盛流霜看上去不信，江青葵打圆场说可能是中午吃多了，晚上吃得少也正常。宁祈言听她说着，看着她，看她皱着眉说白天吃草莓吃多了感觉肚子凉，托腮去夹离她有点远的肉，袖子差点碰到菜汤发出惊叫；看她笑起来时两只眼睛眯成大小眼。
　　这么定定地看了很久，脑子里和胃里一片空白，直到坐车到达照相馆，江青葵凑过来紧张兮兮地问：“我今天化的妆是不是不行？”

　　“什么？”

　　江青葵急：“你一直看我啊，我看不出问题来——是不是脸和脖子色差太大了？还是睫毛沾脸上了……啧，不像你，都不用夹睫毛也不用贴。”

　　宁祈言连忙就着照相馆里的灯光仔细搜索。

　　“没有，我没看出问题。”

　　江青葵还不放心：“光线的事？镜子呢我去看看。”

　　她跑去找镜子，宁祈言呆在原地脑子还是白的，任何情绪都忘记了，很迟钝，只能接受到她的笑脸。还能听见有拍完照的客人从屋里出来，看见正在等待的他们，上来打招呼。

　　那老太太朝盛流霜笑：“又来拍照啊？”

　　盛流霜也笑：“对啊，来拍全家福啊！”

　　全家福，宁祈言真是讨厌自己，明明听见她这么说很开心，那为什么又要害怕，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

　　人齐全，一个家，很幸福。

　　想要的还有什么，为什么想不清楚。宁祈言跟着他们进去，门关上，光打开，人站好，“咔嚓咔嚓”。

　　眼睛要被刺出眼泪，重来一次，他又和他们拍下了这张全家福。

　　摄影师放下相机说：“开心一点啊，这可是全家福，一年就拍一次。”

　　“等一下，刚才是不是已经拍好了几张了？”江青葵突然说，“换一下位置，宁祈言，我不想站中间，你和我换一下好不好？”

　　她期待着看着宁祈言，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狡黠的光，见他不动，她便抓住他的胳膊拉他过来。

　　“换一下换一下，拜托你了。”

　　宁祈言看见前面坐着的叔叔阿姨全回过头来笑着看他，默许江青葵的动作；江青葵也笑，伎俩得逞，眼睛又眯起来；摄影师看着他们换位置，笑着鼓励他们自在一点，说着：“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板正。”。

　　宁祈言想起丁一一那天晚上含糊地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凭什么不能把你当家人”，也是笑着，虽然很快就低下头。

　　手又抖起来，他扶着前面的椅子背都感觉要带着椅子一起抖起来，于是立刻放开手。屋里暖气很足，顺着毛衣的绒毛钻进皮肤，立刻点燃身上的疹子。宁祈言咬牙想极力忽略针扎一样的痛痒，那痛痒让他浑身打起哆嗦。他在提醒声中抬头看着镜头，模模糊糊间好像要想通什么了，“咔嚓”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右手稳稳地停在身侧，不抖了。

　　眼前白光一闪，宁祈言眨眨眼，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青宸微微歪了一下头：“感觉你心情很不好……很难受吗？”

　　他小声嘀咕：“要是问你你又要说不用了谢谢我可以……”

　　“你不喜欢，我就松开……马上就拍完了，拍照的时候动，拍出来不好看。”

　　江青宸握得很用力，似乎害怕自己控制不住那只正在颤抖的手，宁祈言挣不开。手腕上的热源隔着毛衣不断散发热量，宁祈言更觉得自己的手发凉。他抬头，看见江青宸朝他弯起嘴角。

　　嗯，宁祈言想明白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很困难。

　　他想看见所有人的笑脸。

　　江青葵的，叔叔阿姨的，丁一一的，江青宸的，他全都想要。

　　至于代价呢。宁祈言感觉江青宸慢慢松开他的手腕，留下一片毛茸茸热乎乎的痕迹，手竟然真的不再抖了。他看见他们都凑过去看照片，讨论着留哪几张，对那一切都毫不知情。江青葵招呼他也过去看看，然后立刻转头笑话刚才那张照片里面的江青宸被拍得模糊，江青宸没说什么，直接略过那张不看……

　　宁祈言想，要是代价全都让他自己承受就好了。

　　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回归平静，这句话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他想，想要他们的笑脸，那就再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好了，只是该离他们远一点的时候就离远一点，毕竟因为自私而靠得太近，所有人就不会再有幸福可言。

　　身上的疹子尽职尽责地让他难受，提醒着他现在所有人都很安全。痛痒在自己身上，这么想着，宁祈言不再那么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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