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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与飞鸟
(一)
绵密的月光倾泻在古老的橡树林里。
夜莺如往日般站在最高的枝头,羽毛边缘泛着微光,仿佛落着星子。
她的歌声不是人类熟悉的婉转曲调,而是一种属于自然的语言。
当林间的风吹过,她的音调会变得温柔,当雨点落在树叶上,她的旋律便转为轻快。
“她在和森林说话。”过路的采药人在灌木丛中低语。
她粗糙的手指抚过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夜莺的歌声传来时,伤口竟奇迹般地停止了流血。
不远处,一只母狼腿部插着猎人的箭矢,痛苦地蜷缩在岩石后。
夜莺飞到她身边,歌声如泉水流淌。
母狼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抬起头,灿金色的眼睛与夜莺对视,发出感激的低嚎。
“陛下会喜欢这个奇观的。”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采药人差点惊叫——她看见两个身着华贵猎装的男人站在林间小径上,腰间佩剑的宝石在月光下闪烁冷光。
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们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当夜,皇宫大殿灯火通明。
“一只会治病的鸟?”皇帝醉醺醺地拍打着黄金扶手,镶嵌的宝石在他的力道下咯咯作响。
“是,我们亲眼所见。”森林中的二人俯着身子,声音因激动带着颤意。
一旁的大臣转了转眼珠,提议道:“若陛下感兴趣,不如命令工匠打造一只……”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是只鸟罢了,抓来给我解解闷,”他看向底下的人们,目光扫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三日内,我要见到她站在我的金笼里。”
角落里,年迈的宫人老苏菲攥紧了手中的扫帚。
“她的歌声不该属于任何人。”
当人群散去,她佝偻着背,对身边同样沉默的女工们低语。
夜风穿过高窗,吹熄了一支蜡烛,却吹不灭她眼底那簇未熄的火光。
(二)
金笼子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流泪。
夜莺的翅膀被强行塞进这个精致的囚笼时,一片羽毛缓缓飘落,最终落在王后悄悄伸出的裙裾上。
“这是由世界最华贵的珠饰打造,”皇帝得意地宣布,“连我的妻子都没有如此殊荣。”
帘幕后,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束腰的丝绸带子,那些绣着花朵的繁复纹样在她指腹下扭曲变形。
夜莺抬起头,黑色的眼珠映出皇帝扭曲的倒影。
“你听见风声了吗?它在呼唤我回去。”
皇帝大笑起来。
”不需要!在这里,你只需为我歌唱,”他得意地摩挲着笼门上的锁具,那精巧的机关被做成权杖形状,“你看——连你的影子都属于我。”
“笼子的金丝压不住风声,你的皇宫亦装不下整片森林。”
说完她便合上眼睑,任凭皇帝如何拍打笼子也不再回应。
次日,皇室机械师呈上了一只镶满宝石的假夜莺。
它的歌声精准得可怕,每个音符都被精心调试过。
皇帝着迷地数着它尾羽上镶嵌的翡翠,欣喜若狂道:“这才叫完美!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学习这种优雅!”
年迈的乐师长第一个跪下亲吻机械鸟的翅膀,他浑浊的泪水在翡翠羽毛上留下难看的水渍。
年轻的宫人们被迫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模仿机械鸟转头的角度,连睫毛颤动的次数都被严格要求。
深夜,老苏菲拖着扫帚来到金笼前。
她佝偻的身影完美地融入柱廊的阴影,只有锁孔里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那是她用藏在舌下的发钗在试探锁芯。
月光突然穿过云层,照亮她颤抖的手指,也照亮了笼中夜莺突然睁开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一整个没有星光的黑夜。
(三)
满月之夜,皇宫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机械夜莺在皇帝肩头唱着空洞的赞歌。
就在最后一个机械音消散的刹那,一声清啼如利剑劈开盛宴。
所有的水晶灯同时暗了一瞬。
敞开的雕花窗前,真正的夜莺立在月光下,她的羽毛边缘泛着银色的光晕,像是把整个星河披在身上。
皇帝手中的金杯突然炸裂,红酒像鲜血般顺着他的指缝滴落。
“抓住她!”他朝卫兵怒吼。
但卫兵们刚迈出一步,机械夜莺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叫,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啃噬金属。
“为什么?”机械鸟的宝石眼睛迸出红光,它疯狂拍打着镶满钻石的翅膀,“我的音准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我的羽毛永远不会脱落——”
它猛地冲向穹顶,却在半空僵住,发条发出濒死的咔嗒声。
轻盈地掠过卫兵的长矛,夜莺停在破碎的窗棂上,她的声音让大厅里所有镜子开始泛起霜花。
“因为,你未曾让晨露在你的人造羽翼上停留,未曾感受过暴雨打湿羽毛时,风穿过时的战栗。”
从未为自己歌唱过的人,如何明白真正的自由。
随着一声脆响,机械鸟的胸甲裂开,露出里面精密的齿轮和刻着“服从”二字的发条。
它坠落在皇帝脚边,宝石眼睛碎了一地。
夜莺的翅膀完全舒展,她的歌声不再是温柔的溪流,而是席卷一切的暴风。
人们看见最守礼的王后扯开束腰,任凭珍珠崩落一地,看见最优雅的舞者踢掉璀璨华丽的水晶鞋,露出里边嵌满的玻璃渣,还看见最温和的医者打碎了国王的“神药”,乌黑的药渣混着汤水在地面上淌开。
“你们!”皇帝扯下自己的王冠砸向人群,却发现金冠像穿过雾气般穿透了侍卫的身体——他们正被宫女们用宴会餐刀抵住咽喉,用烛台别住铠甲,用珍珠塞进枪管。
整个大殿回荡着丝绸撕裂声、玻璃破碎声、药汁沸腾声,却唯独没有人说话。
无人再回应他的命令,人们同时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呐喊都可怕——皇帝发现自己的咆哮突然失了声,他的权杖开始生根发芽,黄金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后看见的是夜莺飞向月亮的剪影,以及地面上无数个正在挣脱影子束缚的女人。
(四)
黎明时分,夜莺停在塔楼最高的尖顶上。
她的歌声最后一次在皇宫响起,层层玻璃应声碎裂,碎片在空中凝滞成水晶,折射出不同颜色的晨曦。
几位宫人循声找至跟前。
“自然的生灵……”最年轻的宫人刚开口,就被一旁老苏菲按住肩膀。
老人摊开手掌,露出三十年前被火钳烙出的“奴”字。
一片羽毛旋转着落下,轻触疤痕的瞬间,那个烙痕突然开始抽枝发芽,绽出五朵白花。
老苏菲的瞳孔微微扩大,她看见每片花瓣上都映着不同时期的自己——十岁被卖入宫的哭脸,二十岁偷偷教小宫女认字时的笑意……
“这是你们的歌,”夜莺的声音让塔楼砖缝里突然冒出无数花朵,“要自己唱。”
她说话时,晨光正将某种被囚禁多年的东西释放。
远方的森林开始摇晃,那不是风,是无数女子同时转身时掀起的波浪。
(五)
此后,世间又出现了许多旅行者的传说。
她们来自各处,唱着同一首歌谣——
北方的森林里,有医者会用歌声疗愈病人。
东方的城市内,立着一座无面目的女性雕像,底座刻着“她不必完美,只需完整”。
南方的运河上,船娘们总在傍晚收帆合唱,她们的歌声能够让两岸的花苞提前开放,花瓣飘落时会在水面拼出夜莺的形状。
而旧皇宫的废墟早已被杂草吞噬,野蔷薇从议事厅的地砖缝里钻出,攀附着断柱开出血红的花。
某个春日,一位白发老妪坐在森林边缘的橡树下,膝上摊着本手抄诗集。
微风拂过时,书页自动翻到夹着的那页——一片靛青色的羽毛正在夕照中泛着灿烂的光泽。
“婆婆,你的羽毛在发光!”采药的姑娘向她跑来。
老人微笑着闭眼,她的呼吸渐渐与森林的韵律同步。
远处传来年轻女子们的笑声,她们正在用夜莺羽毛制成的笔,在地上写下新的诗行。
当月光取代夕阳时,整片森林再次开始轻轻摇晃——
那是无数个不愿再沉默的灵魂,正通过泥土的震颤,加入这首永不完结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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