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向]山客晚眠

作者:培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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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夏天


      青峨的作物有不同的成熟周期。

      山上山下,河边洼地,哪里阳光充足,哪里引水方便,哪里要抗旱抗倒伏,适合种粮食还是蔬菜,林木还是青贮,早熟还是晚熟,都由农业部亲自规划,安排妥当。

      又是几日暴热,立秋之后,席月家的玉米熟了。

      农人刚抢收过早熟玉米,祸不单行,没几天又撞上了打秋风的野猪,黑霸王们自深山奔来,犹如一股浩荡泥石流,磨着獠牙拱吃自助餐,还伤到了人。

      临近秋收,如此紧急关头,村委只好发动村民守田。

      “以前也会这样?”

      沈明绚挑着扁担,两头各捆一包行李,其中一个是野营包,从拉锁露出几根乌黑的龙骨,很沉,她微拱背,不得不向那头靠了靠。

      她的脚步又轻又稳,扁担跟着弯弯翘翘地晃在山路上。

      沿路有不少行人,晚霞尽落,初生的月亮像个银盘,从山的背面缓缓升起,给每块石子抹上浓厚的阴影,明暗交界,分外清晰。

      席月:“有过的,去年有熊伤人,前年……在防震吧,我记得是这样。”

      大人在前面说话,秦朵跟在后面。小孩沉默不语,坚持也要分担一只包,席月答应了,在里面放着一只烧水壶。

      而家里唯一一只备用电池,在席月的包里。

      经历数次野战,连夜突袭拔营都是家常便饭,两人配合默契,一人拉绳另一人利落打结,可尽管如此,这趟也并不轻松……沈明绚不禁在想,那之前那些年,一大一小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五亩地外有一条隔离带,种树来固土,正好能搭起小帐篷,沈明绚打开野营包,露出印有步战旅的防水布——竟然是军用帐篷改的,已经裁掉破损,重新封好边,支起来面积不大,胜在结实抗风。

      “明天孟秋过来,大后天应该是小巧,估计再轮两次就收割了。”席月说。

      她点好营灯,伴着这点光亮敲地钉,又向土坑里扔了些干柴,燃起火苗,架上呲呲作响的水壶。

      沈明绚正在接备用电池,后颈汗津津的,一摸就是一手汗,头发长过了脖子,粘上汗水,一低头就扫到脸前来。

      防卫部没有规定,沈明绚就没再剪发,打算留长过冬。电池终于开始工作,小台扇勤勉地摇头,带来一阵凉风,她舒服地叹气,心情超美地在耳畔攀了个小卷,编出麦穗似的一撮长发。

      牙齿咬住一根燕尾夹,手指分开,将编发别在了耳后,隐在了蓬蓬碎发里。

      秦朵铺好床铺,轱辘一下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怎么啦,要改变主意么?”沈明绚把风扇往她那边转了转,熟稔地从包里摸出一把排梳,“都说别剪了,才刚有形状,都比我短呢。”

      秦朵直摇头,一头短硬毛晃了晃,她嚷嚷热,洗头麻烦,晾干也麻烦,刚才看得出神,这会儿又拒绝的像刚上岸的小狗。

      小孩儿就是猫一趟狗一趟的,沈明绚笑出声,那你阿姐的头发可怎么办。

      >

      秦朵闹腾了一会儿,往地上一滚就睡着了,意外地对防潮垫适应挺好。沈明绚帮她盖好肚子,提着灯钻出帐篷,犹豫一下,坐到席月身边。

      席月侧身,朝她摇了下蒲扇。

      乡下的夏夜总是繁忙的,坡下有点点光亮,依稀传来水声,这是稻田最后一次补水,挨家挨户在守水,时间好快,上次还在开花,这才多久,竟要丰收了。

      越过大片玉米地,暗蓝色的天幕下是宁静的村庄,没有树遮蔽的远方,星河也愈发明亮。

      “席月。”

      “嗯?”

      闲聊需要一个亲切的话题,沈明绚凑过来,端着万分真挚的神情,“你……是什么星座啊?”

      “……”席月喝水的动作一停,她难得呆滞了下,在某人开始小声嘀咕这也保密的时候,终于说话了,“在你前面的那个星座。”

      沈明绚卡了壳,她张大嘴,发出一个惊叹的“噢”,“你怎么知道?”

      席月:“病历上会写出生年月……还有身份号。”

      “这也太不公平了,”说好的隐私呢,沈明绚抗议,“我只是问星座而已,你怎么连日期都知道了,好腹黑的天——”

      “蝎”字还没说出口,席月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重度玄学分子瞬间哑火。

      眼睛像宁静的湖,琥珀色又沉浸着星点银河,贴过来最开始带起的是香气,然后……然后是什么沈明绚忘了,她呜哇一声脸颊爆红,整个人往后一仰。

      “干嘛!”她抬起手,手背挡住唇,吱哇乱叫,“还不让人吐槽了。”

      “不行不行,快告诉我!你生日多少号。”

      席月收回手,她乖乖地说:“11月6号。”

      这不同于图景里吹着海风的德隆,在自家的田地边,背后就是成片玉米地,山林的风湿润又清凉,卷上丝丝溯溪的泥土味。

      就连人,也如此生动真实。

      沈明绚捂住脸,嘴唇嗫嚅,像脱了线的话痨机,“嗯嗯……都是十一月……十一月好,不对,哪里好,上学晚,退休也晚,哼,唯一的好处是高考前已经18了,参军倒是正好……”

      “你之前想考哪所学校?”

      “新图政法,也想过你们常磐青,可分数太高了,呃……那个,你考的是不是特别特别好?”

      “……”席月沉思了一下,声音有些飘,“还行吧。”

      ?好谦虚的说法,沈明绚品出一丝丝怪异,手忙脚乱中,她直觉自己触到了某条草蛇灰线——就像祝春霖提出的那个问题,新兵出现在最前线已经够奇怪了,那当年……席月为什么会在文冈?

      好奇归好奇,但这是不能碰的话题,平白去戳人伤疤,沈明绚做不到,她低下头,“你研究生毕业了么?”

      话题转的有些快,但席月不在意,“没有,上到研二就参军了,说会保留两年学籍到义务役结束……现在这样,也不知怎么算。”

      义务役,众所周知,战时状态启动后就没有义务期满的说法了,从沈明绚这批开始就算志愿役,她恍然大悟,“那我们不是一年参的军……你是哪一年?”

      席月回忆了一下,眼睛静谧而深远,许久才凝视着沈明绚,“斯维因攻进弗拉伊的那一年。”

      斯维因的扩张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最开始它侵占周边小国,当时战火离缇星尚远,两个大国又是不同的文化政体,和仗义执言相比高高挂起才更符合利益,于是这些局部冲突并没有让缇星的警醒,也就登上新闻头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直到这只野兽长成庞然大物,押齐战备,一举占领弗拉伊。弗拉伊和缇星接壤,是盟友,也是缇星的北方门户,它资源丰富,经济繁荣,成为以战养战最佳的牺牲品。

      当越过红线又发现不过如此后,尝到甜头的战争机器已经彻底癫狂,一年后发动大空袭,不日斯维因便从弗拉伊南下,直逼常磐青。

      回到弗拉伊沦陷那一年,四处人心惶惶,人们害怕战争,情愿去认可斯维因搬出的那套哨向隔离的理论,也不愿相信大祸临头,不少人不谈政事,关门度日,当然也有敏锐的家族寻找渠道,忙着转移资产……

      席月无疑洞察到这些暗流,可她却选择放弃学业,逆向而行,投身于一场走向毁灭的战争。

      战争,是一个会消解个体所有价值的恐怖东西,文明在它面前被碾的粉碎,无论科学家、运动员还是诗人通通变成无用的血肉。开枪之前,没有人想了解这条生命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本该拥有怎样的未来,所有生离死别,所有悲悯哀叹……都在杀戮面前隐形了。

      沈明绚抿起唇,更加怜惜她。

      她从这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中,捡起一个最轻松的,笑了笑。

      “啊这么说,你……比我大七岁?”

      “没有的,五岁,”席月挪开目光,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来讲述战前的经历,任何成就都虚无缥缈,任何口吻都像在怀念,变得可怜,所以她只能僵硬地说,“我上的少年班。”

      “……”

      沈明绚后背微微发直,在战争的庞大阴影下注视眼前这个人,她企图撬起一条缝隙,去触摸这些破碎又独特的往昔,“……你妈一定为你感到骄傲吧,这妥妥地是别人家的孩子。”

      “没有,我的双亲……”太像了,和精神图景的那晚太像,席月再一次这样想到,她望着沈明绚温和又盈满期待的眼睛,叹了口气,决定说些不一样的,“他们……”

      话在嘴边反复斟酌,没有她想象的那样艰难,时间过去太久,只消一个分神,便足以让言语随着叹气下落,“他们犯了哨向保障法。”

      她语气冷了下去,似乎又回到那个遥远的冬天,“常磐青收回了监护权。”

      沈明绚再次震惊到失语,立志成为律政佳人的高中生当然听得懂这是什么,在她印象中哨向保障法已经太老太保守,一些描述她都觉得过时了,然而今天……竟然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实例。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会撤销未成年的监护权?

      监护人主观上隐瞒、歧视、恶意诋毁被监护人的哨向身份,并且有非法拘禁、虐待等实质性伤害行为。

      这、这怎么敢的!

      沈明绚喉咙发干,万分懊悔道:“对不起。”

      席月摇摇头,盯着脚边发烫的蚊香,“都过去了,我也只是想告诉你。”

      蝉鸣声中,水泵继续工作,沿着山沟汩汩流入稻田,农人的吆喝此起彼伏。

      她主动提起:“前几天给阿姨寄信,怎么样,寄出去了吗?”

      “嗯,已经可以从石垲转运了,就是慢点。”想要缓和气氛,沈明绚话密了些,“上一次我妈说她们在院子里种丝瓜,结果都被半挂猫猫给压塌了,哦,好像是去年夏天了,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再战。”

      “我妈是德隆警局法证科的法医,”她不再在意隐私和边界感,继续说道,“她是我和姐姐的养母,我双亲是殉职,刑警家庭……又是哨向,一个出事另一个也很快不行了。”

      这些在安少将的信里隐晦提到过,如今小狗捧着赤诚的真心,将最后一片拼图兑上。

      “嗯。”席月说,“我知道你姐姐,应该说……全国没几个不知道她的。”

      是啊,在斯维因发疯式地毯轰炸中,边陲重镇的机场沦为一片火海,她借着残损的跑道直冲云霄,一腔孤勇追向敌军,连续命中两架敌机,直到牺牲。

      沈明绚腼腆一笑,“她呀是那种标准哨兵,小说里的霸道军姐爱上我,粗鲁的筋肉脑袋,听说还做过不良呢,是妈喊着同事挨个查网吧才把她逮回家,谁能想到……”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翘起唇角,又静静等这丝熨烫随着夜风散去。

      席月轻叹,她双手抱膝,柔软的长发压在膝头,伴随呼吸,声音也变得很轻,“很难过吧。”

      “什么?”

      “提起她,”席月看着一只甲虫从泥土里钻出来,“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还是会想——可能她只是出了远门,不知道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生活,我们只是不会再见面而已。”

      她的声音隐在风里,轻轻缓缓的,“明绚,什么时候,你不再想……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沉默中,风又走了一圈,许久沈明绚轻笑一声,她握住席月的手,趁着人抬头,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

      从刚才她就想这样做了,她不敢问,甚至也不敢想:和她一样参加高考,不愿上军校的席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参军;没有家,被常磐青塔救出来的小向导,又怎样面对再二再三……无数次的心碎。

      或许,席月自己也是这场悼亡里的一个音符。

      一笔写在五线谱里,有点不合群,音节滑到这里,又很清脆动听。

      也轻轻巧巧地,被摁碎了。

      “我是个差生嘛。”声音有些发颤,泪在无言的角落蓄积,沈明绚轻轻拍向导的后背,“答案是从未——我到今天都还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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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老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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