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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徐朝颜忘了自己在厕所里待了多久。
最后,她还是锁屏了手机。她不是会打小报告的那种人。
她垂头丧气地开门走出厕所。没想到何阿婆正靠在墙边等她。她吓了一跳,像被逮到现场的小孩似的,下意识垂下了头。
“这个,是你一直以来打的欠条。”何阿婆站直了身体,从身后拿出厚厚一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角被撕得毛糙,蓝黑墨迹在灯下反着微光,有的带圆孔,有的带格纹。唯一相同的是,上面都有徐朝颜的笔迹。
徐朝颜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向何阿婆。
“接下来的计划会更危险,你走吧。”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一沓纸塞进徐朝颜的手中。
窗外槐影在墙上轻轻晃动,光影割碎了何阿婆冷漠的面容。
“……什么?”
“你本来就和蔡岛嘉没仇,把你拉进来也只是为了让这个‘家’更加逼真。现在目的达到了,你不用一直待在这里。我会说你回娘家了。”
何阿婆转身要走,徐朝颜慌张地把她拦住。
“就这样?那这些欠条呢?”
何阿婆背对着她,过了一会才说:“不用还了。”
徐朝颜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何阿婆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这怎么可以”,但意识到那太虚伪了。于是嘴唇翕动了一下,然后带着羞耻紧紧抿上了。
何阿婆转过身来看着她。那不是何阿婆的表情,是何秀英的。
“我不是你父母,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你随便听听就行。”她说,“跌倒了,哭够了就要爬起来,哪怕跌倒了一百次——只要腿没摔倒,人总能爬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啊,就算爬起来,第一百零一次大概率也还会摔倒。”
徐朝颜的脸红了。
“你们年轻人,总是在想这样有没有意义。”何阿婆缓缓说,“我老了。我只知道,人这一辈子,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哪怕是哭着往前爬,肯定也比在泥坑里抱着膝盖有意义的多。”
何阿婆扶着冰冷的扶手转身下行,木梯一阶一阶吱响,她的背影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徐朝颜低头往手中那沓欠条看去,嘴唇闭得更紧了。在内心深处,理智告诉她现在抽身是最好的选择,但另一股力量,却在拉扯她的内心,告诉她这里还有未完之事。
她一步一步挪回二楼主卧,何序坐在属于他的那一半床上,似乎在想什么,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追随着她进入房间的身影。空调在墙上安静地吹着,热浪仍不知疲惫地从窗户缝里涌进,一层层浮灰,在盛夏的光柱里缓慢飞舞。
徐朝颜有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从衣柜下方翻出几个环保布袋,开始打包行李。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俗人,没有他那样崇高的理想。如果他感到失望,那也是他自己的原因。徐朝颜不敢抬头,在心中默默说服自己。
自己的那个行李箱在绑架案时遭到征用,现在只剩下几个布口袋。但想把她那些网上买的零碎全部塞进口袋,无异于难上青天。就在她灰心丧气地往已经胀满的布口袋里塞着自己的第八套HelloKitty睡衣时,何序提着他自己的那个黑色行李箱走到面前。
“……用这个吧。”他说。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黑色行李箱上扫了一下,还是不敢看他。
“用吧。”他轻声说,把箱子留在她眼前,退出了房间。
纠结了一会,她还是用了何序的行李箱。
她把布口袋里的衣服一股脑倒了进去,大多是些贪便宜在网上买的衣服,买了之后一次也没穿过;还有一堆一堆的手办和卡片,买的时候不觉得心疼,但算算总数也是一笔巨款,这些东西和那些衣物一样,买的时候觉得很喜欢,到手了之后就开始在家里吃灰。越是收拾,她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那真的是喜欢吗?还是在为那一瞬间突然浮现的,自己还鲜活着的“感觉”而付费?
偶尔她会闪过这样的念头,但随即就会像洪水猛兽一样被她压到脑海深处。
不能想,不敢想。否则她就会想起,自己在泥泞里抱着膝盖浪费了许多时间这一事实。
她浑浑噩噩地收拾着行李,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屏幕显示,接起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喂?”
“朝颜啊,你刚刚不是给我打电话吗?我在打麻将呢,没听到。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哦……就是,我的房子快到期了。我想搬回来住,你们方便吗?”徐朝颜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行李箱的边框。
“搬回来?那不是离你上班的地方很远?”母亲惊讶道。
“有地铁呢。”
“就算坐地铁,住的地方离公司远了,也还是不方便呀。”母亲顿了顿,随即问道,“不会是工作出问题了吧?”
“没有!”徐朝颜硬着头皮说,手指由摩挲改为抠着行李箱边缘。
“那就好。你工作要努力呀,朝颜。妈妈同事的儿子,那个王晓晨,前年刚大学毕业,今年已经做到公司中层管理了。你在你们公司这么多年了,怎么也没升个职什么的?”
徐朝颜沉默不语,抠行李箱的动作不由加大了力气。
“你脑子不聪明,为人又不活泛,更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我和你爸都不是聪明人,你也别想着耍小聪明走捷径。努力就是有回报的,只要你努力,你们老板看在眼里……”
接连不断出现的“努力”二字,像一记记耳光响亮地扇在徐朝颜的脸上。她觉得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心里那股积攒已久的怒火,在里外夹击的压力之中冲破了理智的防线,化为失控的话语回荡在房间里。
“你什么都不懂!这年头努力根本没有用!”她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句话。
母亲那边有一会没说话,仿佛被一向顺从的女儿给吓到了。但她很快加大了音量,更坚决地说道:
“那只能说明你努力不够!更需要加倍努力啊!你——”
手机猛地砸到墙上,电池后盖和电池一起飞了出来,又因撞到椅子脚,各自滑向不同的方向。母亲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但那股羞耻和绝望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难以抵挡了。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重新开机,彩色的屏幕上横贯着一条条碎裂的蛛丝。换一个屏幕大概要四百块,而她身上连一百块都摸不出来。为什么要发这个脾气呢?好后悔。好后悔。
好想死。
徐朝颜攥紧屏幕龟裂的手机,眼前慢慢模糊了。她仰起面庞,眼泪流进咧开的嘴角里,哭得像个孩子,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如果有人问徐朝颜,成年人的必修课是什么,她会回答:“不要哭出声音。”
这是她最擅长的事。
努力,也曾经是她最擅长的事。
从刚认字的时候起,父亲最常给她讲的故事就是《伤仲永》。
“你瞧,连仲永这么聪明的孩子,没有努力,一样也会泯然众人。朝颜啊,聪明是天生的,但努力是后天的。爸爸下次给你讲铁杵磨成针的故事,你要记住,爸爸不要求你做第一,你只要尽到努力就好了。”
但究竟什么是努力呢?
升上小学后,她唯恐落后于人,努力读书学习,在第一次月考时满心期待着自己能排进班级前二十,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倒数二十。她望着那张刺目的成绩单,陷入了茫然。
是她不够努力吗?
之后,她放弃了每晚作业后的自由时间,自发地用于复习和预习,央求妈妈买了几本习题册,用于周末自考。整个小学,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她的成绩在她的努力之下固定在了中流。
接着是初中,高中。那种吃力追赶别人的感觉越来越大,尽管她已经去掉了所有休闲玩乐的时间,她的成绩也没有因此提高。当邻座同学在课间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当时的流行偶像和最新电影时,她在争分夺秒地整理着上一节课的笔记。
月考时,邻座的名次领先她三十名。
是她努力的还不够吗?
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朋友出去玩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在十一点前睡觉是什么感觉了。她已经这样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比不过那些上课走神,每天晨读时来抄作业的同学?
“你这成绩一看就是没有努力,朝颜啊,你老实告诉爸爸,是不是每天晚上那么晚睡,都是在偷偷看小说呢?”
“我努力了啊!”她哭喊着说。
“努力了怎么可能排倒数?最起码也是个中流吧?爸爸没有要求你要考第一,但你至少要努力啊!”
从那以后,她每晚两点才睡。
她拼了命的努力,最后也只是勉强考上一个不入流的二本大学,调剂进了冷门的旅游与管理专业。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努力”着,安慰自己努力总会比不努力好。1995年,在她大学毕业后,徐朝颜就职于一家不大不小的境内旅游社当导游。她不愿意强制推销,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研究游览路线和背诵景点讲解上。
她得到的游客好评是旅行社内最多的,但却因无法创造业绩,一年后,她就被公司开除了。
她原来的班被一位年轻导游接手。那人曾因游客不肯在购物点买单,扬言把人丢到高速,甚至真做过一次。
那时候,徐朝颜就意识到,“努力就会成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被开除之后的五年里,她陆续又尝试了许多工作,但最后依然以失败告终。即便如此,她都没有放弃“努力”。
她最好的朋友在那时邀请她一起做服装批发生意。也许她只是不适合读书和打工,也许她在做生意上会更有头脑呢?怀着这样的期待,她入伙了朋友的生意。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却在骗走她的全部积蓄后消失不见,只留给她一堆过时的滞销破布。
“无论多么努力,最后都会失败。”
这不是一种消极观念,而是徐朝颜用二十九年人生得出的真理。
自那以后,她就放弃了努力,放弃了挣扎,假装自己心甘情愿,并且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做个人生的失败者。
她从一个便宜的出租屋换到另一个更便宜的出租屋,如不见光日的蛆虫,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生存。廉价外卖的盒子堆满桌面,许久都不会收拾。她放弃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努力和正直”,得过且过的生存,靠在互联网上给人胡言乱语塔罗和八字为生。
“活那么累干什么啊,躺平不好吗?”她对每一个对她生活提出质疑的人说。
只要谎话说得足够多,谎言就会变成真实。但为什么,她的心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时焦灼不安,悔恨不已?
在又一次因欠租而被赶出出租屋,不得不寻找更廉价的居所时,她遇到了何秀英。
何秀英那时候还住在一个回迁房里,租金够低,她本人也够沉默,以至于她同意了和房东夫妻共处同一个家。何志国总是温声细语地称呼她为“秀英”,只有徐朝颜会大大咧咧地喊她全名“何秀英”,她从不生气,或者说,她从不在意。徐朝颜看见她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刻永远比动起来更多。
何秀英安静、倔强、抠门,用到底的调味瓶还要兑水再用一次,才舍得扔掉。但就是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婆,却容忍了她断断续续缴纳房租的行为。
她始终记得,有一个月她许久没有进项,身上最后的五块钱也早在两天前买了泡面。她饿得头晕眼花,不得不靠夜深了老两口睡着之后,偷他们冰箱里的食物维持生命。
在最后一次偷窃的时候,她被起夜的何秀英逮了个正着。
她一手攥着冰箱门,嘴里塞着他们晚饭时剩下的土豆泥,喉咙抖了两下终究没敢咽下去,和瞪大了眼睛的何秀英面面相觑,像两条被冻住的鲫鱼。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就在她以为何秀英会怒喝她的时候,她只是转过身走进了厕所。
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但那天以后,家里每次吃饭,何秀英都会来敲她的房门,叫她一起吃饭。
她没有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吃”,而是每次都理所当然地,敲两下她的房门,然后扔下冷冷一句:“吃饭了”,就回到餐桌。
那三个字拯救了她。
最初住进来的时候,徐朝颜以为最多半年,她就会被房东赶走,却没想到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她欠下的房租越来越多,但她依然还在这里。
眼泪渐渐停止,徐朝颜抽抽噎噎地扯了几张纸巾擦干眼泪。她早已过了拿起镜子欣赏自己泪后面容的年纪,一个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的失败者,糊一脸的眼泪鼻涕有什么好看的?
她收拾好最后的行李,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一年的房间,开门走出。身体瞬间被楼道里的热气包裹,槐叶的青涩气息飘散在闷热的空气之中。
靠在楼梯边的何序和她对上了视线。她羞愧地垂下了泪痕未干的眼睛,想要避开他悄悄下楼。
“等一下。”何序说。
他起身走进他们的卧室,过了一会,拿着一个蓝色的盒子走了出来。
“……给你的。”他递出,眼神游移地看向一边。
“这是什么?”她声音沙哑。
“生日礼物。既然你要走了……那就提前给你。”
徐朝颜忘记了自己红肿的眼睛,瞪大眼睛看向他。
“你不是说你不过生日吗?”
“……我不过,但你可以过。”他把蓝色盒子塞到她怀里,局促地站在原地,似乎想等她下一步的反应。
徐朝颜好奇地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正版的HelloKitty手办。是她放在购物车里看了又看,却始终舍不得付款的那款。
她又惊又喜,抬头看向何序,后者却扔下一句“再见”,迅速返回了房间。背影有些落荒而逃。
虽然刚刚才哭过,衣兜里的手机依然布满裂纹,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朝颜把盒子小心地装好,拖着行李箱来到一楼。吊扇吱呀地转,黑着屏的电视像一面冷镜,把茶几上凌乱的杯痕照得一清二楚。何志国和何阿婆听到她的脚步声,接连从沙发上起身。
“吃了晚饭再走吧?”何志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失望或谴责,他一如既往地温柔说道。
何秀英没有说话,但徐朝颜知道,这一定也是何秀英的话。
她鼻头一酸,勉强笑了笑:“不用了,我回家吃就行。”
何志国刚要说话,院外忽然响起轮胎碾过水泥地面,砂砾被推开的声音。难道是蔡岛嘉又回来了?何阿婆皱眉看向院外。
“有人在家吗?”铁门被敲响,戚迪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阿婆和何阿公互相看了一眼。
“什么事啊?”何阿婆用不耐烦的声音高声问道。
门外没有回应。何阿婆只好走向大门,徐朝颜连忙拉着行李箱往客厅深处退去。
何阿婆拉开铁门,门外站着身穿制服的戚迪和梁芸。
“又有什么事啊?”她故意把眉毛挑得老高。
戚迪看了她一眼,又扫向站在入户大门前的何阿公。
“配合奥运安保,让所有人带着身份证到院子里做个登记核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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