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吟唱蔷薇之歌

　　花园的一角，高大的橡树投下巨大的浓阴，常春藤沿着花架和石柱向上攀援，几乎盖住了整个大理石凉亭。灌木和忍冬花层层交叠，将一个隐秘的角落遮蔽得越发静谧。

　　身着黑色西装的奥斯丁，就坐在那一片阴凉地里。

　　树荫遮住了奥斯丁的脸庞，让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酝酿着无人能读懂的情绪。当热情与开朗消失，留在奥斯丁脸上的，只剩下不再平易近人的冷漠。

　　随着“沙沙”的礼裙拂过草叶的声音响起，另一位宾客到了。

　　“很高兴您的邀请，尊敬的公爵先生。”特蕾西亚面色平淡地步入凉亭，在奥斯丁略微点头示意后，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也很高兴您愿意接受我这个无礼的请求。”奥斯丁说。

　　对于习惯把下午三点称为“晨间访问”的贵族而言，上午七点就着晨光会面，那简直是难以想象的荒唐行为。哪怕是追求刺激而做出不道德行为的男女，他们也只会把私会的时间定在足以掩埋一切污秽的深夜，而不是无人问津的清晨。

　　“只不过是把骑马的时间后移，”特蕾西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谢您的理解。”奥斯丁说。

　　一时间，两人没再说话。

　　这是一幅爱神看了会伤心的画面，俊美的男女在绿树间相会，他们的美丽足以让鲜花盛开，让鸟儿歌唱。但是看哪，他们的表情多么冷漠，神情多么疏远啊，就像对面坐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冷冰冰的石膏雕像。

　　过了一会儿，奥斯丁开口说：“关于我的无礼和傲慢带给您的困扰，对此，我深感抱歉。您大可以把一切错误和愤怒施加给我，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看来……您的烦恼并没有得到解决。”特蕾西亚忽然说。

　　“什么？”

　　“虽然这的确是你的失礼，公爵先生，您不该因为您的私情，牵扯一个无辜的替罪羊。不过，对于深陷苦难的人，我并不认为站在一旁幸灾乐祸是一种美德。”特蕾西亚神情平静地说。

　　奥斯丁的神情有些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您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慧和敏锐，尊敬的菲尔森小姐。”

　　“我说过，”特蕾西亚说，“认为女性任性多疑、感情用事，那只是来自你们男性的无礼和傲慢。”

　　“我再一次向您道歉。”奥斯丁说。

　　“所以，您失败了，是吗？”特蕾西亚问道，“您心爱的人不仅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愤怒，甚至于，他十分乐意看着您和一位淑女步入婚姻的殿堂，是不是？”

　　奥斯丁皱起了眉：“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菲尔森小姐。”他神情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解，仿佛特蕾西亚说的是一些让他难以理解的话。

　　“我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奥斯丁说，“至于您所谓‘心爱的人’，还有‘他’，哦，这真是让人疑惑不解。您为什么要说‘他’呢？是什么样的行为，让您对我产生了误解吗？”

　　话到最后，奥斯丁扬起了绅士特有的谦逊的微笑，这无可指责的仪态，却不能让特蕾西亚动摇。

　　“在看到他的瞬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只能说，您不应该选择和他容貌相似的我。结合您先前的话语，结合您前后矛盾的行为，这直白得简直让人惊讶。当然，我必须向您道歉，我询问了庄园的仆人们关于您和他的事。神奇的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发现您热烈的深情，这真的是太奇妙了。”特蕾西亚说，“您只差正式宣告您对他的感情了，没有谁能像您和他那样相处。当然，或许他的身份和您的努力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奥斯丁的微笑消散了。

　　“不过，那的确是一个出色的男性，无关他的身份，无关他的血统，他足以吸引所有人。”特蕾西亚继续说道，“您也是。许多淑女说，您是一位让人心痒难耐的绅士。您不像那些花花公子一样放荡，在各色女性的床笫辗转，您秉持着绅士应有的礼仪，又保留着无上的忠贞和专一。她们说，如果能获得您的爱情，那将是权力和幸福的开始。她们哪里知道，您早已经有了心爱的人，还是一个男人呢？”

　　“你是想污蔑一位绅士吗，菲尔森小姐？”奥斯丁声音低沉地说。

　　“身为一个受害人，难道我没有资格知道结果吗？”特蕾西亚说，“为了试探他的心意，您不是利用了我吗？又或者，您担心我怀恨在心，要报复一个大权在握的公爵？说实话，如果在您的帮助下，我能一辈子不结婚，这未必不是您给予我的最大关怀。与此相对，我也想知道，要违背职责与命运的您，是否真的能取得胜利。”

　　奥斯丁没有说话。

　　“您是伟大的霍顿公爵，奥斯丁先生，而我，虽然是一位绅士的女儿，却并不受家族的重视。毁灭一个微不足道的贵族，还是一个即将没落的贵族子女，对他人而言或许十分困难，但对您而言，或许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这样一个地位低下的我，竟然当面揭穿您隐藏的爱意，您难道还是觉得，我是在威胁您吗？”

　　奥斯丁依旧沉默着，但在这份可怕的无声中，有令人不安的雷霆正在酝酿。

　　特蕾西亚停顿了一会儿：“她们都说您是一位温柔得体的绅士。”

　　但当温顺的绵羊撕开了伪装，露出的是足以堪比怪物一般的冷酷和陌然，任何人和他的眼神对视，恐怕都会感到害怕，特蕾西亚也不例外。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年轻女性似乎有些着急起来：“您该明白，公爵先生，我的坦诚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而我之所以这么做……”

　　“所以呢？”奥斯丁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如果卡洛斯在现场，他会多么地惊慌啊。那个他以为依旧错误地把爱情当做友情的人，那个他以为还有一层薄纱遮掩真相的人，面对特蕾西亚直白的质问，他并没有否认。

　　奥斯丁有一个心爱的人，那个人是一位男性，他承认了。而奥斯丁和特蕾西亚都很清楚，那个人只会是卡洛斯。

　　多么可怕的事实啊，如果卡洛斯知晓这一切，他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呢？那些奥斯丁曾经看似无意但暧昧无比的行为，那些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关于所谓“友情”的话语，那些故意伪装的纯洁和单纯，它们的背后，掩埋着多么沉重的感情啊。

　　真正的主仆，不会一直相拥而眠；真正的朋友，不会对另一个人的身体起反应。卡洛斯明白，奥斯丁当然更明白。

　　是的，奥斯丁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早就爱上了卡洛斯。那个看似疏离冷漠，但是比谁都容易心软的好人，那个早就将他的心夺走的唯一。或者说，有谁能拒绝卡洛斯呢？当他那双蔚蓝的眼眸注视着自己，那个人必将被幸福环绕。

　　奥斯丁爱极了和卡洛斯形影不离，不需要回头，不需要转身，他心爱的人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他们从来都是彼此的唯一。卡洛斯信任他，尊重他，在乎他，哦，有谁能比他更幸福地吗？是的，卡洛斯真该知道他垂眸的时候有多么迷人，他不卑不亢的模样，他得心应手的模样，他偶尔微笑起来的模样，当他站在哪里，那个地方就充满了绚烂的阳光。

　　奥斯丁花了多大的力气啊，他抓紧一切能示弱的时机，让卡洛斯对他的触碰和渴求习以为常——那个清冷的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拒绝任何人的亲近。但唯独奥斯丁，哪怕他搂着卡洛斯的腰，哪怕触碰对方裸露的皮肤，卡洛斯都不再会像一开始那样露出不习惯的表情。

　　这是一场来自卡洛斯的心疼和妥协，也是一场来自奥斯丁无法言说的算计和渴望。

　　但悲哀的是，卡洛斯在乎奥斯丁，却不爱奥斯丁。

　　卡洛斯慷慨地任由奥斯丁予取予求，只要是奥斯丁想要的，想做的，卡洛斯从来都听从他的一切要求。但当奥斯丁尝试着告诉他，当奥斯丁透露自己爱上他的讯息，奥斯丁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震惊，看到了惊讶，看到了抗拒，唯独没有惊喜。

　　借着“友情”的借口而索取的快乐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为了讨好卡洛斯而故意假装的纯善在这一刻同样变得可憎起来。

　　你在乎我，重视我，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你知道了我的爱，你知道了我的心意，为什么要装作毫不知情呢？

　　甚至于，卡洛斯想将奥斯丁推给别人。

　　这世上最荒唐的事是什么？

　　是当一个感情越来越无法压抑的人，担心喷薄的热情吓到爱人，无耻地利用了一名女性，希望她能激起心爱之人的在意，能让对方感受到嫉妒——哪怕一丁点儿也好，但心爱的人不仅没有妒忌，在明确了他的心意后，却希望他能和那个毫无关系的女人在一起。

　　他明明知道，自己深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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