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云梦泽的水汽，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墨鸦的头顶、肩头，渗入骨髓。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腐烂水草和淤泥的腥甜，粘腻地糊在肺腑。肋下那处被金针短暂压制过的伤口，麻木感如同苏醒的毒藤，正沿着血脉经络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滞涩和细微的、如同冰针攒刺的麻痹。右肩断臂处被剜刮过的创口，则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重新苏醒，持续释放着钝刀割肉般的闷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在黑暗的雨夜中跋涉了三十里泥泞的泽地，找到这处名为“回龙湾”的绝地。或许是苏婉婉那最后一句如同诅咒又似救赎的低语，点燃了他仅存的意志之火。又或许，只是求生的本能，在死亡降临前最后的挣扎。

　　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

　　回龙湾，名不虚传。巨大的山岩如同被上古神龙用利爪狠狠撕开，形成一道狭窄而幽深的峡口。浑浊的泽水在这里被强行约束、挤压，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打着巨大的漩涡涌入峡口。峡口内，光线被高耸入云的、布满湿滑苔藓和狰狞藤蔓的峭壁吞噬，一片深不见底的墨绿幽暗。水汽蒸腾，形成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在峡谷上方翻涌，如同巨兽喷吐的瘴气。

　　最致命的寒气，便从这幽暗的峡口深处弥漫出来。那不是寻常冬日的清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仅仅是靠近峡口数十丈，墨鸦裸露在外的皮肤便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肋下的麻木感在这极致的寒气刺激下，竟诡异地活跃起来，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蚁在皮肉下蠕动。

　　寒潭！就在这死亡峡口的最深处！

　　墨鸦靠在一块被水汽浸得湿滑冰冷的巨石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白气和铁锈般的血腥味。高烧让他的视野扭曲摇晃，眼前的峡口和翻腾的雾气如同不断旋转的漩涡。十二个时辰…苏婉婉冰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时间…不多了！

　　他强撑着仅存的力气，目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死死盯着那吞噬一切的峡口。没有路。只有湍急咆哮的漩涡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潭水。峭壁陡峭如削，湿滑无比，攀爬绝无可能。唯一的入口，便是这翻滚着死亡漩涡的水道！

　　寒潭草…必须在潭水深处，靠近寒潭眼的地方才能生长。

　　墨鸦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一股浓重的腥咸。他撕下破烂衣襟上相对干燥的布条，将肋下伤口又紧紧勒了一道，试图延缓毒素的扩散。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刺骨、带着浓烈水腥和腐朽气息的空气，肺部如同被冰刀刮过。

　　没有犹豫的资格。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峡口边缘。浑浊的泽水带着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岸边的岩石，溅起冰冷的水花，打在他滚烫的脸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无边无际、被浓雾笼罩的泽国，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被剧痛和毒素淬炼后的、冰冷的决绝。

　　纵身，跃入那咆哮的、墨绿色的漩涡之中！

　　“噗通！”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每一个毛孔！巨大的水流力量裹挟着他，如同卷入无形的磨盘，疯狂地旋转、撕扯！意识在瞬间的冰冷冲击下几乎溃散！

　　墨鸦猛地咬紧牙关，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清明。他屏住呼吸，身体本能地蜷缩、卸力，如同水中的一块朽木，任由狂暴的水流将他拖向峡口深处。眼前是翻滚的浑浊气泡和墨绿色的幽暗，耳边是水流沉闷如雷的咆哮。肋骨下的麻木感在冰冷的潭水刺激下，如同被投入冰窖的火炭，发出滋滋的哀鸣，但那股焚心的灼痛似乎被暂时压制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无比。水流的力量似乎减弱了些许，周围的光线更加幽暗，但那股刺入骨髓的寒意却骤然加剧！

　　墨鸦奋力睁开被水刺痛的眼睛。借着水面透下的、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光，他看清了周围。

　　这里已是回龙湾的深处。空间异常宽阔，如同一个巨大的、被水淹没的地下溶洞。头顶是嶙峋倒悬、不断滴落冰冷水珠的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四周的岩壁布满墨绿色的滑腻苔藓，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潭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深不见底，寒意正是从这水潭的最深处弥漫上来，几乎要将血液冻结。

　　寒潭！到了！

　　墨鸦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他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肋下重新翻腾起来的麻痹感，努力稳住身形，开始下潜。越往下，光线越暗，寒意越重。潭水冰冷刺骨，每一次划水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视野所及，只有无尽的墨绿和嶙峋水底怪石的模糊轮廓。

　　寒潭草…在哪里？

　　他如同最绝望的寻宝者，在冰冷黑暗的深渊中徒劳地摸索。时间在刺骨的寒意中流逝，肺部的空气在挤压，意识在冰冷的潭水和毒素的双重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开始摇曳、模糊。肋下的麻木感已经蔓延至整个左胸，每一次心跳都变得艰难而滞涩。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身体被冰寒和窒息感拖向深渊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幽蓝色光芒，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他下方不远处的水底岩缝中，幽幽地亮起！

　　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穿透了冰冷的墨绿潭水，映入墨鸦即将闭合的眼帘！

　　寒潭草！

　　墨鸦濒临熄灭的意识瞬间被点燃！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向下潜去！

　　靠近了！在几块巨大的、布满滑腻苔藓的黑色礁石缝隙里，一株奇异的植物顽强地生长着。它只有半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冰蓝色，如同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叶片细长如兰，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叶脉中流淌着那微弱的幽蓝光芒。整株草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冰冷的清香，正是这股清香，暂时驱散了潭水的腐朽和墨鸦体内的麻痹感！

　　就是它！

　　墨鸦心中狂喜！他伸出颤抖的、几乎冻僵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锯齿状的叶片，抓住了那株冰蓝色小草的根部。入手冰凉滑腻，如同握住了一块万年寒玉。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草根、准备将其拔出的瞬间——

　　异变陡生！

　　“咕噜噜——！”

　　一阵密集的巨大气泡，毫无征兆地从寒潭草旁边那片更幽暗的水域底部猛烈翻涌上来！搅动着冰冷的潭水！

　　紧接着，一道粗长的、布满墨绿色鳞片、如同巨蟒般的恐怖黑影，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腥风，从那片幽暗的水域中闪电般窜出！张开布满森白利齿、足以吞噬人头的巨口，带着一股冰冷的水流漩涡，朝着墨鸦握草的手臂狠狠噬咬而来！

　　那速度太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墨鸦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怪物的全貌，只看到一张布满倒刺利齿、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口，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视野！冰冷的潭水被那巨口带起的吸力疯狂拉扯！

　　死亡！近在咫尺！

　　墨鸦瞳孔骤缩！拔草的手根本来不及收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那只握着寒潭草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猛地向下一沉！身体借着拔草的反作用力，如同被拉开的弓弦，向后上方拼命倒射！同时，仅存的左臂灌注了残存的全部力量，狠狠一拳砸向那噬咬而来的狰狞巨口的下颚！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水底炸开！

　　墨鸦的拳头如同砸在冰冷的钢铁上，指骨剧痛欲裂！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水流卷着向后翻滚！但那怪物下颚被重击，噬咬的动作也硬生生顿了一瞬，巨口猛地合拢，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咬了个空！

　　墨鸦借着这拼死争取到的、不到半息的间隙，身体疯狂地向后上方窜去！同时，右手死死攥着那株刚拔下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寒潭草！冰冷的草茎如同救命稻草，被他紧紧护在胸前！

　　“哗啦——！”

　　墨鸦的头颅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剧烈地吸入一口冰冷刺骨、却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肺部如同火烧般灼痛。他顾不上喘息，拼命向岸边游去。身后，浑浊的潭水剧烈翻腾，巨大的漩涡搅动，一个庞大而狰狞的墨绿色背脊在水下一闪而逝，带着不甘的愤怒，缓缓沉入更深的幽暗。

　　墨鸦手脚并用，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爬上岸边冰冷的岩石。他瘫倒在湿滑的苔藓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血丝的冰水。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让他昏沉的意识稍稍清醒。

　　他摊开紧握的右手。

　　那株冰蓝色的寒潭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叶片在脱离潭水的瞬间，那幽蓝的光芒迅速内敛，变得如同普通的蓝色水草，但那股沁入骨髓的冰冷清香依旧浓郁，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肋下那翻腾的麻木和刺痛感。

　　他成功了！以命相搏，从寒潭毒物的口中，夺下了这株救命的草！

　　然而，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墨鸦的心脏！

　　不对！

　　太安静了！

　　刚才水下那怪物惊天动地的袭击，那翻腾的巨浪…此刻，整个回龙湾峡口内，竟死寂一片！只有潭水沉闷的呜咽和岩壁滴水的“嘀嗒”声。

　　那怪物…去哪了？

　　墨鸦猛地撑起上半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幽深墨绿的潭面。潭水依旧在缓缓旋转，却再无刚才的狂暴。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就在他目光扫过潭边不远处一块巨大礁石的瞬间——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幽魂般，静静地伫立在礁石之上！

　　苏婉婉！

　　她不知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在这绝地之中！月白的素裙在幽暗的光线下纤尘不染，与这污秽湿冷的泽地格格不入。冰冷的潭风吹拂着她垂落的青丝，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冰灰色的眼眸，如同两口冻结的深井，清晰地倒映着墨鸦此刻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模样。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墨鸦紧握着寒潭草的右手上。那眼神，没有意外，没有赞许，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的了然。

　　墨鸦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女人…果然一直在！她看着自己跳入寒潭，看着自己与那怪物搏命，看着自己侥幸逃生…如同看着一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剧！那所谓的“回龙湾”，根本就是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测试与猎杀的舞台！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体却因剧毒、寒冷和脱力而颤抖不已，只能半跪在冰冷的岩石上，仅存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株冰冷的寒潭草。

　　苏婉婉的目光从寒潭草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墨鸦肋下那处被湿透布条包裹、依旧有幽蓝毒痕隐隐透出的伤口上。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冰寒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荡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月白的身影在幽暗的峡口深处，如同遗世独立的冰雕。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冰冷的潭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怪石。

　　墨鸦紧盯着苏婉婉，肋下的麻木感在寒潭草的清香压制下暂时蛰伏，但高烧和失血的眩晕依旧疯狂冲击着意识。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在这女人面前，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生或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对峙中——

　　苏婉婉冰灰色的眼眸深处，那丝细微的波动似乎扩大了些许。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侧了一下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墨鸦的身体，落在了他身后幽暗的潭水深处。

　　墨鸦猛地警觉！几乎是凭着无数次生死边缘练就的本能，他仅存的左臂猛地向侧面一撑，身体如同受惊的壁虎，贴着湿滑的岩石向旁边翻滚！

　　就在他身体离开原地的瞬间！

　　“轰——！！！”

　　一道粗壮无比、裹挟着冰冷潭水的墨绿色巨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龙，从他刚才倚靠的岩石下方水域破水而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风，狠狠撞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正是刚才水下那怪物！它竟一直潜伏在岸边水下，伺机发动了这致命一击！

　　巨大的礁石在恐怖的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呻吟，碎石四溅！浑浊的潭水如同暴雨般泼洒开来！

　　墨鸦狼狈地翻滚出数丈，后背重重撞在另一块岩石上，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淤血猛地喷了出来！手中那株寒潭草险些脱手飞出！

　　那怪物一击落空，发出愤怒的嘶吼，如同破锣刮擦，震得整个峡口嗡嗡作响！它庞大的身躯大半露出水面，墨绿色的鳞片在幽暗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布满利齿的巨口开合，腥红的信子吞吐，一双竖瞳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死死锁定了翻滚出去的墨鸦！

　　它粗壮的尾巴猛地一拍水面，庞大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地调转方向，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再次朝着重伤的墨鸦猛扑而来！速度之快，带起尖锐的水啸！

　　避无可避！

　　墨鸦看着那如同小山般压来的恐怖黑影，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彻底笼罩！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左手猛地拔出插在靴筒里的短刀，准备做最后的、毫无意义的搏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怪物咆哮掩盖的破空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自身后礁石的方向暴射而至！

　　快！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目标，并非那扑向墨鸦的怪物，而是——怪物头顶上方岩壁上，一根倒悬的、足有成人腰身粗细、被水汽腐蚀得摇摇欲坠的巨大钟乳石根部！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铁撞击声响起！

　　紧接着——

　　“咔嚓！轰隆隆——！”

　　那根巨大的钟乳石根部应声而断！带着万钧之势和无数崩裂的碎石，如同天神投下的巨矛，朝着下方猛扑而来的怪物当头砸落！

　　时机！角度！狠辣！

　　那怪物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墨鸦身上，根本未曾防备来自头顶的致命袭击！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怒的嘶鸣，巨大的钟乳石已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它粗壮的脖颈和背脊连接处！

　　“噗嗤——！”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沉闷的撞击声轰然炸响！

　　怪物庞大的身躯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烂泥，猛地向下一沉！腥臭的墨绿色血液如同喷泉般从碎裂的背脊处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潭水！它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在水中疯狂地翻滚、挣扎，搅起滔天巨浪，最终缓缓沉入那墨绿色的深渊之中，只留下翻腾的血水和一片狼藉。

　　墨鸦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怪物消失的地方，又猛地扭头，看向那块伫立着月白身影的礁石。

　　苏婉婉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只有她垂落在身侧、宽大袖袍掩盖下的右手，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冰冷的潭风吹过，卷起她一缕青丝。她冰灰色的眼眸，穿过弥漫的水汽和血腥，再次落在了墨鸦身上。这一次，她的目光似乎在他紧握寒潭草的手上停留了更久，那眼神深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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