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作者:崔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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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不休八


      京城最西边,靠近西城门的地方,有一座香楼,名为拂花影,此处终日香气扑鼻,连房柱都被腌入味了,更不要说门口迎来送往的美人们。

      常逸无视有意朝他身上蹭的香软,一路直奔二楼最里间。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人,身上是各种伤口,有人已经昏迷,这场面实在不能拿情趣当说辞和借口。床上还有一人,听到门被打开,那人惊呼一声,连忙拿着衣服挡住前身跑了出去。

      这人的惊呼与逃跑的脚步声重新唤起地上的人们的神智,他们艰难起身,拖着昏迷的人也离开了房间。

      常逸看了一眼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重新看向床上,“殿下这些年添了不少新口味。”

      床上的人懒懒散散,说话间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常大人。”

      大皇子探出两根指头,把床纱微微打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听说前几日常大人还与太子殿下朝堂论事,怎么今日屈尊到我一个受罚的皇子这里来了?我这里门槛太冷,委屈常大人了。”

      “殿下,我跟您解释过,当年围剿令势在必行,不是你我能够阻挡的。不如顺水推舟,留条余地。”

      “那是,常大人可是明哲保身的一把好手。”濯仪不屑一顾,并不听他的辩解。

      常大人不答。

      濯仪又上下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和太子殿下交情不浅?”

      “西域走私案由太子殿下负责,大理寺主理,暗卫阁协理,臣如期向太子殿下禀告案情进展而已。”

      “你今日来我这里做什么?”

      “殿下,若是被陛下得知,您如今如此荒唐,恐怕更不会饶恕您的罪过,恢复您的亲王封号了。

      “哼。”濯仪嗤笑,“难不成恢复我亲王身份,我就有机会坐那至尊之位了?”

      濯仪从床上下来,披挂在身上的衣服掉了一半,“这些年我是看出来了。人们说的那样好听,说陛下独宠大皇子,说陛下视我为掌中宝心头肉。可有什么用呢?当年太子之位还不是给了濯婴,如今监国的权力还不是落在了我这个三弟手中?什么宠爱,都是假的。”

      “臣却听说,当年陛下可是为了护佑大皇子,才将太子之位交予三殿下的。”

      “你听听你这句话逻辑通畅吗?”

      “……”

      “再说有用吗?常逸,别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父皇亲生的。”

      “世人不知道。”常逸循循诱导,“只要知道这事的人都死了,殿下您仍然是先庄皇后之子,是与当今太子一样、有继承帝位资格的皇子。当年您不过是年幼无知做了点错事,世人会谅解您的。”

      “父皇却是第一个便知道真相的。”

      “都一样的。”

      他说的理所当然,濯仪却从这人平静的眼神中,看到了极致的疯狂。

      这样的疯狂甚至让他感到恐惧。

      濯仪拿开手,“可是我已经没兴趣了,有钱有美人,我如今过得很逍遥。”

      “钱,殿下哪里来的可供如此奢靡的钱呢?”

      大皇子哑口无言。

      幸而常逸并未逼问他,“有钱有美人,也得有命消受才行。如今太子监国,陛下可是连暗卫阁也放了一半的权交由太子使用。您对太子殿下做过什么,我想太子殿下如今风华正茂,应该不至于忘记。至于他会怎么想……”常逸微微一顿,笑道:“卑职就不得而知了。”

      大皇子突然扯住常逸的领口,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不过想要挑唆我对他们动手,但你不是为了我,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看不得别人安逸!常逸,我早就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以为,我还会被你诓骗吗?”

      常逸却是轻松解开了他的桎梏,他俯视着濯仪,“可是殿下,你不动手行吗?”

      -

      濯清尘没在东宫住过。

      当初皇帝并不是很情愿让他来当这个太子。那时濯清尘还存了能够靠自己修复这段不知为何破破烂烂的父子感情的念头,因此自请不入东宫,讨人嫌地在皇宫又住了几年,最终在十四岁那年搬离皇宫。

      东宫……应该还是皇帝当年住过的模样。

      他遣退跟着的人,自己往那边走了。东宫的侍卫早被换成太子的人,看到濯清尘来,给他开了门。

      东宫里暗沉沉的,濯清尘点燃一支蜡烛,拿着蜡烛在房间里走动。

      皇帝前些年靠濯仪思人,后来大皇子被锁明清宫安稳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皇帝来东宫的次数愈发频繁。这让濯清尘察觉到一些端倪,皇帝的秘密也许在东宫里。

      那么皇帝当初不愿意让他入主东宫的理由,也许不是为了濯仪,而是为了和皇帝一起在东宫居住过的庄氏。

      濯清尘在房间里走过。

      床的四个脚上有明显的拖拽的痕迹……像是曾有铁环锁过什么人。

      庄氏不从,然后皇帝把她锁在东宫?

      濯清尘摇摇头,不对,皇帝不让他查大皇子身世,说明皇帝早就知晓身世的秘密。倘若大皇子的生父是靖安王爷,那庄氏必然是来东宫之前就有孕。但若是有孕,日日被锁在床上,这个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产下来都说不准。更何况……为何是在东宫,不是在庄氏的寝宫?

      皇帝近几年如此高频地来东宫,让他觉得,东宫还藏着些秘密,东宫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濯清尘在东宫走了一圈,除了这张床再无异常。濯清尘又回到床边,他这次掀开床上的被褥,没有。他俯下身,手摸到床下,从床的背面摸到一卷画轴。

      找到了。

      他把画轴摊开在桌上。画上面的人着青衫,手里拿着一枝花,身体微微倾斜,似乎在看旁边什么人。画中人的性别被刻意模糊过,分不清是个过于高挑的女子,还是过于消瘦的男子,没画脸。

      只是……若这人是庄皇后,皇帝为什么要藏藏掖掖不画上脸呢?若不是庄皇后,又会是谁呢——倒是也没听说过皇帝还对别的女子动过情?

      再者,庄氏进入东宫,靖安王爷离奇消失。一年后,庄氏疯癫,又两年,自缢于东宫……那位靖安王爷到底哪去了呢?被皇帝暗中杀害?还是不顾发妻自己逃跑了?

      多年前的调查被皇帝打断,程允暗访后回禀,提到靖安王爷被诡异地抹掉了存在的痕迹……或许他们的方向错了,这位靖安王爷说不定藏着更多的秘密。

      濯清尘把东西放回原处,吹灭蜡烛,把门带上悄悄走了。

      -

      回到太子府,院子里一片狼藉。

      濯清尘走下连廊,问快要把自己栽到院子里的泥人,“少爷,你又做什么孽?”

      “哥,我们今年再种梅花好不好?”

      “莲少爷,你可省省吧。你种了这好些年,哪次成功了?今年我找花匠种,可别再糟蹋东西了。”

      濯清尘牵着步生莲要走,想起什么,又松了手。他走了几步,步生莲没跟上来,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花,濯清尘手里空空,心里也空空,又走过去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腕,半拖半拽强迫他离开案发现场。

      步生莲颇为不舍地收回目光,“哥,你要多多信任我……”

      “说这话之前,少爷想想自己的前科……去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

      步生莲在屏风后面换衣服。濯清尘眼睛看向正前虚空处,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换衣声,随后是步生莲拖拉着鞋走过来的声音。濯清尘这才转过头去看他。步生莲正低着头整理衣袖的褶皱,濯清尘抓紧时间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又在步生莲抬头之前转过头来,假装自然地把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濯清尘听到步生莲坐在了他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濯清尘感受到步生莲靠近了他,也许正在歪着脑袋看他。濯清尘没动,只略微一挑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想做什么?”

      步生莲笑了,“哥,九染山的桂花开了。”

      步生莲的眼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当他抬眸含笑看过来时,那眼神好像要把太阳都送给眼前的人。

      濯清尘与他四目相对,忽而转身朝着另一边,已然看不进书上的文字了——与步生莲接触的每一个瞬间,都能让他想起那日的怦然心动。

      他因这样的心动平白萌生一股罪恶,这样的罪恶藏在步生莲每一次对他的呼唤中,藏在步生莲每一次看过来的纯粹无比的目光中。濯清尘暂且无法很好地去定义阻挠他的这股罪恶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他依然明确地感知到,他不合时宜的倾慕正与什么东西叫嚣着、反抗着,迟迟分不出胜负来。他辗转反侧,毫无头绪。

      于是濯清尘只好固执地盯着书本,“不去。”

      步生莲贴近他,把下巴垫在濯清尘肩上,探头去看濯清尘手里的书,看了几行觉得奇怪,转过头问他,“你什么时候爱看话本了?”

      濯清尘合上话本,把书插在他们两人之间,把步生莲的脑袋拍到一边。

      “刚刚。”

      濯清尘想要逃离对他来说致命的步生莲的接近。他站起来,把书递给在门口等待指示的午令,口气有些严厉,“这书是谁给少爷买的?”

      午令当然不敢说是太子殿下亲自给少爷挑选的,只好接过书来跪下了,“是奴才买的。”

      “下次再买这种乱七八糟的书给少爷看,太子府的总管,不用你当了。”

      “奴才知罪。”

      偏偏步生莲又凑了过来,“这本写了什么?”

      濯清尘挡住他要拿书的手,午令趁机接过书退下去销毁罪证了。

      步生莲倒也不追究,他拽住转身要离开的濯清尘,“哥,桂花香都要飘到京城来了,不去多可惜。”

      濯清尘佯怒,“莲少爷贵庚,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决定不对步生莲心软,惩罚他让自己如此不知所措,于是残忍地收回袖子又坐回书案前,翻开另一本书。

      步生莲才不理会他的话,把脑袋搁在他眼皮底下,“去不去?”

      濯清尘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拿开,手指没忍住在他的脸上蹭了两下,手感颇佳,于是又习惯性地想要去捏他的耳垂。对上步生莲灼灼的目光,濯清尘伸到一半的手突然顿住,他慌忙移开目光,翻了一页书。

      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把书又翻了回去,“你还没看呢。”

      濯清尘看向他,觉得自己没救了。书是看不下去了,濯清尘摊开字帖来。

      “哥……”

      “西域互市既开,各种贸易条例还需完善。”

      “西域使团来京时你早与他们协商好了,剩下若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也还有白无生呢。”

      “互市正式开通后,走私日益猖獗。”

      “走私案有常逸去审。”

      “南越近来有投诚的迹象。”

      “总归投诚书不递上来,真假尚未得知之前,你也做不了什么。”

      “北疆如今不太安宁。”

      “北疆?也是,北狄刺客都进京了,他们请罪的折子才姗姗来迟……你要整顿军队?”

      如今太子监国近十载,但皇帝未曾让濯清尘接触过军队。若皇帝另有打算倒也无妨,但皇帝日夜醉生梦死,并不曾对军队有任何关照与问询,更何况北疆军队原本就对陛下有所怨言。

      “总归有的是事情要忙。”

      步生莲却似乎很不放心濯清尘插手此事,“北疆军队格局固定已久,贸然打破恐怕会北疆滋生不满。”

      濯清尘原是要借个由头把眼前这人打发走,此时忽而想到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莲少爷有何高见?”

      可知关心则乱这话并非虚言,步生莲原是担心濯清尘会给他自己招惹麻烦,此时被濯清尘拿了把柄,少爷却还尚未察觉,当真思索起对策来。

      濯清尘看着他,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他低头一看,步生莲将手掌盖在他的手腕上,拇指无意识地在他的腕骨上打转。

      这是步生莲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习惯,动脑时手里总要摩挲着什么。步生莲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却惹得濯清尘呼吸微滞。

      “北疆的问题在于军队固化已久,我听闻前夕监军运送粮草去北疆时,军中军纪涣散。监军有意整肃军风,那士说‘赏罚可以,但只听将军令’。”

      步生莲摇摇头,“要么是这人脑子坏了,要么这人跟那将军有什么深仇大恨。再不然,就只能是北疆军队当真已经无法无状到这种地步。”

      濯清尘放缓呼吸,他的目光无处着落,只好仍然放回到书案的那本字帖上。“北疆军队并非最初便如此。当初先魏源将军统领军队,兵随将动有条不紊。后来魏源将军……遇难,而他手下并没有能够统领如此庞大军队的人。皇帝将军队拆分,各自驻守各自的营地,如此长久以来,各个营地将兵过于亲密,各大营地间交往却不畅,便滋生不少问题,这才有了如今军队固化一说。”

      “这问题其实好解决。”步生莲已经不满足于腕骨的触碰,手掌往上探进濯清尘虚握的掌心,用拇指别开濯清尘微曲的手指,拇指陷在濯清尘掌心的温热中,挨个摩挲他的手指骨节。

      濯清尘默不作声地看过去,两个人的手指交织在一起,步生莲坐下之前刚用冷水净过手,此时手指还带着几分凉意,濯清尘不自觉地想要握起手,把步生莲的手指包裹起来,又担心这动作太过大张旗鼓,于礼不合,只好说服自己视而不见,任由步生莲动作。

      “既然水静了,挖条渠让它再流动起来便是。只是北疆被朝廷忽视已久,如此行事,若要士兵心甘情愿,还得有一个契机。”

      “互市。”濯清尘答得飞快。

      步生莲摘下濯清尘的玉扳指,往半空中轻轻一抛,又接住了。

      掌心的微凉就此溜走,濯清尘慢一步想要留住他,再抬眼时,却对上了步生莲的目光,少年正得意,脸上带着笑容,“互市也需要一位将军驻守才行。”

      濯清尘喝了口茶,借由清苦压下心中难捱的情动,重新将思绪放到正事上,“派谁去?”

      “北狄虎视眈眈,北疆将军各自驻守,不宜轻易挪动。如今你要对军队出手,若能从南疆调来人,倒也能破一破南疆的格局。但既然南越意在投诚,此事定下来之前,反倒不太好动南疆的军队……”

      不仅对北疆局势了如指掌,连南疆的情况也十分清晰。

      “倒是……延州?”

      大昭北边界有三关,一曰延州葫芦口,二曰袁州乱石堆,三曰橘州护城河。三关之中,延州当属第一关。

      “延州如今驻扎的军队实在冗余,且不说延州曾以兵民闻名,有虞将军常驻延州,正常监军之外,皇帝又派专人时时巡逻三关,差点就要把‘我不放心你我要监视你’写在延州家门口了,实在劳民伤财。”

      连延州内情都知道……

      濯清尘蹙起眉来。

      步生莲仍然继续说:“可我看那延州巡御史张来清,早些年并非没打过胜仗,如今却只能在三关之内与自己人相互猜忌,实在憋屈,不如把他……”

      除了十一,甚少有人能跟他谈论这些话题,一时不注意,他说得有些多了。步生莲猛地住了口。

      “莲少爷知道的不少。”

      十一这些年到底都教了他什么?

      步生莲转头拿起茶杯,一连饮进大半杯,含糊道:“暗卫阁别的不说,好歹各方消息最是通达。”

      濯清尘并不信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十一最近在忙什么?”

      “训练,养老。上次找他领牌子,他连养生茶都泡上了。”步生莲不肯看他,低下头又喝了口茶。

      濯清尘看着他,“好喝吗?”

      “好……苦。”

      “因为你喝的是我的茶。”

      步生莲看了一眼茶色,把茶杯放下,不肯再多说,看向濯清尘的字帖,慌忙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清静经。”

      “写这个做什么?”

      “天热,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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