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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
灵帝乾和十三年。
历史上平常无奇的一年,这一年公主远嫁。
比之开国的风起云涌,后世的改天换日,纸页里,这一年平常到了宁和的地步。
无人知晓,史书风平浪静的笔触里,一场起义真真切切地来过。
远在千万里的路途,兵变哗然,天家的送亲队一瞬变成淹没在血屠中的炼狱。
刀剑铿锵凌乱地逼近刘煌的营帐,那是唯一一处没点灯的营帐。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生死只在一念间,有人钻入营帐。
逃——心底冒出的欲望驱动着身躯。
然而来人先行握住了她的手,手是温热的,没有闻了多日的血味,带起一阵安暖无味的风。
挣扎间,衣物窸窸窣窣。
“……阿、九?”
她隔了片刻方确认来人的身份。
他……一直跟在送亲队伍里?
启程之时,那名公主府的礼官便与人偷换文牒,混入了送亲的队伍。
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送亲只是幌子,不知道她被囚留在了南汉皇宫内。
像一个蒙在所有阴谋阳谋里的人,天真地望向极目所见的前方,一无所知地跟来。
不管这给他看的前方是真是假,或是虚梦一场。
刘煌想了下,若是自己没能逃出宫,会怎样?
他将随送亲的队伍就此远去,天遥地远,再无相见。
等行到北辽,旁人看不出,他却一定能瞧出,从轿子里撤下盖头的公主,不是永阳公主。
送亲队伍里无意安排公主近臣,没有人能识破公主的真假,身为公主的礼官,本应留在兴王府的。
刘煌犹豫再三:“父皇没有叫你送亲,你这是在违抗皇命。”
“我不后悔。”他道。
悬在脖上的天子铡刀怖意丛生,他任由它们落下。
他除下她的衣袍,解下带钩,接着,套到了自己身上。
趁着帐外杀人声起,他穿上那身公主的衣裳,戴上满头金玉,厚重的严妆封裹住容颜。
妆成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公主”了。
一套尚有余温的衣裳落到刘煌手中,刘煌摸了摸,质地细腻,是送餐的婢女所穿。
“快走。”
阿九盖上了盖头。
刀剑在逼近,刘煌听见帐外的士兵在商议拿公主的头祭天,向皇帝示威。
她侧头朝向身边的人。
如此随时丧命的险境,他却玩笑地掀起盖头问:“我美吗?”
刘煌又好气又好笑,莫名鼻子一酸。
“我看不见。”
盖头放下了,里面传来的呼吸几分意料之中,又几分失落。
“我们一起——”刘煌没说完,营帐撕开,造反的将领粗暴地将“公主”拖出帐。
料想的砍头没到来,将领收了刀。
金枝玉叶的公主,得挑个好日子杀。
“你,继续给公主送饭,看牢了。”
沉重的脚步声掠过身前,待人走后,一滴汗珠从刘煌额间滴落,没进土里。
没有人料到,营帐里所谓的公主不是公主,连女人都算不上,严妆遮蔽了他的骨相,与清秀的容颜相衬着。
临到祸事关头,一名婢女竟比公主活命的机会大。
阿九不再在人前说话,沉默地为她盘好每一日的头发,她也沉默地端着碗,与他擦身而过。
送亲队伍杀了一波不就范的人,余下的人自动纳入叛军,包括她。
总要留下几个干活的人的。
送饭、浣衣、掌灯,刘煌开始接触身为公主时难以接触到的事物。
她其实不太会端饭食,也不太会浣衣。
这些事物放在南汉皇宫,一个公主此生无法触及,公主可以被赐死、可以自裁、戕杀,却绝不会亲自去整理一寸衣、一碗水。
冬日暖炉片刻不离的手,此刻浸在冰水里,又肿又痒。
虎口应当是被浣洗的衣料磨红了。
刘煌不知所措地愣着。
直到身边一同浣衣的妇人递来冻疮膏。
江边的凉风吹到脸上,她顶着滚烫的脸回神,那瓶油膏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掌心捂热。
叛军占据了山头一座村庄,村人不知叛军从何而来,只知这些官兵样的人拖了成箱的金银,又分赏给了众人。
刘煌在河边洗着衣,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为何要这样活,为何上苍要安排自己承受这些。
而后发现,许多人都是这样活。
冻疮膏很少,但妇人还是选择将膏药递给了她,阿婆煮的面很少,但每次都会留她一碗。
帐里的“公主”一日日临近死期。
她伪装成常人出入营帐,寻觅着出逃的机会。十年如一日身处黑暗,刘煌凭着经验动作,勉强能装得不像个盲人。
可仍有纰漏。
这一晚,点灯的打火石烫到了指腹,她看不见火星子,没能及时缩手。
打火石摔在地上,清脆响亮。
刘煌屏住呼吸,抱住身后的人,听着外面看守的动静。
无人察觉,她松一口气。
突然,身后的人也同样抱住了自己。
他也在害怕。
将军听见动静进来,一个掌掴落到脸上。疼痛没有传来,
他也在害怕。
“殿下,我好怕。”阿九终于肯开口,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量对着她的耳畔低语。
“我也怕!”
她终于吐露真话,压抑在心头多日的忐忑找到宣泄之口,身下相拥的气力骤然变紧。
像两头寒夜取暖的小兽,在笼子里舔舐着彼此的雏毛。
一月前,她还是帝国的黄雀,哪能想到前路辛楚。
没有一本典籍教她该如何做才能更好,宫里的嬷嬷也没有教过她如何面对不测。
有一刻,刘煌竟希望,父皇来相救。
她忽然不懂自己千辛万苦逃出宫是为的什么了。
就为了重新回去?早知要回去,又何必多此一举?
好像怎么选,都是笑话。
临到头,她生命里,能救自己脱困的权势,思来想去竟唯有父皇,不知是可悲多些,还是可笑多些。
“我听守卫说,他们向父皇寄去了书信,若父皇肯谈判,他们便放人,父皇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刘煌拥紧阿九,不止是给他,也是给自己喂下颗定心丸。
阿九不置可否。
“没有关系的,殿下。”一根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我会死在你前面的。”
这动作可算是不敬的僭越了,但如今,已无人有心力计较。
刘煌听不懂:“你不是很怕死吗?”
“我怕,可是殿下,我好像已经死了。”
在进宫之后,屡次逃离皆被抓回深宫之后,他便死了。
从某一日起,有人给了第二次活下去的欲望与性命。
起初只是一只伸来的手,后来是随行在步辇后的相守。
没人会永远陪着谁,但在有限的晨光里他可以尽力等待天明。
一具仆从的尸体在帐外,冰凉凉地躺着,刚死不久。
刘煌走出帐,闻见空气中的血味,这一次,她不再无动于衷,不再是坐在车轿里不闻世事。
踱步走了过去,为不知是谁的尸骨盖上了衣物。
——皇帝没有救人。
派兵清剿的御令无情地下达。
逃离皇宫多日,父皇必然已知晓了,此刻在和亲队伍里的公主是她。
多年宠溺在皇位的威胁面前不堪一击。
她的父皇,将她舍弃了。
像将一枚错了步的棋子舍入废棋篓一般,或许还在昭阳殿怒意大发,怪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遑论相救。
南汉皇宫那些年的宠爱,抱着父皇腿玩、父慈女孝的日子像一场梦。
没人喜欢被抛弃,可她必须要面对现实。
她是一枚弃子,甚至是有辱天家声誉的和亲公主。
最好的和亲公主,在叛军起义那一刻就该自裁以保清誉,她没有选择以死明志,是苟且贪生。
刘煌触碰着营帐的帐帘,帘子里的人面容隐于盖头下。
他呼吸匀称,似乎并不畏惧死亡的到来。
他说他怕,在怕什么呢?
刘煌清楚,他其实很惜命,屡次逃走也要活下来。
行刑前一晚,刘煌终于抓到了能逃脱的间隙。
当即溜入营帐。
但有人比她更先入了营帐。
一名看守的士兵动了贼念,企图趁公主还温热时行不轨之事。
珠玉坠地,碎裂刺耳,阿九生着热病,盖头被粗暴扯下。
“公主当真国色天香。”戏谑的调笑隔帐传来。
她听见一记掌掴。
被打的看守不怒反笑,更来兴致。
阿九没有口,无法开口,万一暴露了不是女儿身……
他想甩开按在袖子上的手,衣料纹丝不动。
看守不怀好意的面孔在眼前放大,一声闷敲,他额前流下一道血柱,翻着眼白摔地。
那是刘煌第一次杀人。
“你……”
刘煌从惊魂未定的状态回神,一把揽过阿九。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看不到少年此刻的眼神。
彼时的他究竟是何样表情,在想什么,都随时间成了秘密。
此刻他们不过是无路可退之人,穿梭在追兵四伏的村庄。
搜山的火把渐近渐远,刘煌看不见,阿九为她指着路,一一躲过。
山里下起雨,打湿额发,就算刘煌从前想不通,此刻也想明白了,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好在,为自己挡雨的衣服不止一件。还有一件穿在阿九身上的和亲服。
她出了山,怀着未知,走到了人间。
不是兴王府奢靡又虚假的皇宫,不是群臣觐见时言语中一戳即破的盛世,是真正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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