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向远

　　自从江骛加入学校的龙舟队后，蒲远几乎每个清朗的傍晚，都会到河畔。这个少年，就站在那棵最为高大的樟树底下，远远望着河面上的那个身影。

　　那道身影始终飘荡在空旷的河面上，沉浸在自己孤独安静的世界里，从未在乎过路过之人投来的目光，也从未注意到，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个胆怯的少年，因为不敢靠近，害怕会打扰到他的训练，所以便一直将自己的身躯藏匿于林间，只敢远观。

　　不过这样悠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学期来到一半，学生会内部的工作也随之增加。

　　蒲远加入的是文娱部，这个部门主要负责分院之内所有的文娱活动，就比如即将开展的迎新晚会。而蒲远作为干事，将要负责组织晚会节目的彩排。

　　于是，之后一段时间，每到傍晚时分，蒲远的身影没有再出现在河畔，而是来到了教学楼。

　　趁着演职人员还未到齐，蒲远走出教室，来到无人的走廊上，无力地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蜿蜒的河流。

　　距离太过遥远，蒲远难以看到江骛的身影。

　　说来实在有些遗憾，这本是他走进江骛世界最佳的机会，也是进一步了解那个更为真实的江骛的大好时机，可他却被旁事牵绊，没办法看到江骛训练。

　　想到这里，蒲远叹了口气，随后便回到了排练的教室。

　　***

　　日复一日，这样的排练时光一直持续了三周左右，然后便来到了正式演出的那晚。

　　分院给了很多观众名额，只要报了名，基本上都能被选上。蒲远站在舞台上调试设备，此刻距离晚会开始还有不到半个小时。日落西山，观众也在陆续进场了。

　　蒲远一直期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只可惜等到了晚会揭幕，他还是没等到心心念念的他。

　　也是，这样热闹喧嚣的晚会，依照江骛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前来凑热闹的。

　　蒲远无奈地笑笑，随后便去了后台。

　　这一晚，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他们深受现场氛围的感染，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唯独蒲远一人始终耷拉着脑袋，独自一人坐在后台的角落里，提不起一点精气神来。

　　“怎么了？怎么感觉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部长刚统计好票数，路过后台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独自黯然神伤的蒲远。

　　“没有，只是在感叹，时间过得好快，我们排练了将近一个月的节目，过了今晚，就要彻底落幕了。”蒲远抬起头来，眼神里尽是失落与遗憾。

　　“的确，一眨眼，学期过半了。不过我们文娱部的任务到此还远未结束，等到下学期，明年，还有校园十佳歌手比赛，到时候还会有发挥的机会的。”部长说完后，便匆匆离开了。

　　蒲远从角落里出来，想着此刻也没他什么事，便去到报告厅外面透口气。

　　临近深秋，天气转凉，蒲远被凉风袭击，冻得拉拢了外套。

　　眼睁睁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斜阳一点点消散，蒲远舍不得，便追过去，想要抓住这仅存的美好。

　　他不知不觉又跑到了河边，一个不小心，被凹凸不平的石头路绊倒，差点摔进河水里。

　　得亏身后突然伸出的大手，及时拽住了他，将他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蒲远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站稳，准备跟那人说声感谢，一回头，却对上了江骛的双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蒲远问道。

　　“你觉得呢？”江骛反问道。

　　蒲远对着江骛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看到他湿漉漉的上衣跟泳裤，还有被搁置在一边的船桨。

　　“你刚在训练吗？”蒲远悟了。

　　“嗯。刚上岸，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就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秋风萧瑟的身影，一步步往河边走去，我还以为是谁想不开要跳河，这才匆匆跑过来。结果……想不到这人居然还是我的室友。”

　　听江骛说到这里，蒲远羞愧得脸颊通红。

　　他赶紧解释道：“我只是出来散散步，谁知这小路这么崎岖，给我绊倒了。”

　　“好端端的，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散什么步？”江骛看上去有些急了。

　　蒲远一阵心悸：他这是在担心我吗？

　　“快些回去吧，你要是再摔下去，我可不管你了。”江骛拾起船桨，离蒲远而去。

　　“诶，等一下。”蒲远一时着急，追了上去，拽住了江骛的衣角。

　　或许是太过用力，江骛本就湿漉的衣角竟然被蒲远掐出了水来。

　　“干嘛？”江骛不耐烦地停住了脚步。

　　“你是回寝室吗？”蒲远问道。

　　“不然呢？我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不回寝室，难不成还要在校园里游行示威吗？”江骛反问道。

　　“哦，那没事了。今天我们文娱部在报告厅里举办迎新晚会，现在还没结束，我本来还想邀请你一起观看的。”蒲远略微遗憾。

　　“你们找不到人看吗？”蒲远其实不明白江骛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不过事后回顾一遍，他方才领悟，自己的邀请着实有些唐突。江骛或许对迎新晚会真的不感兴趣。

　　“你还有别的事吗？”江骛盯着被蒲远拽住的衣角问。

　　“没有了，你快些回去换衣服吧，晚上冷，你千万别感冒了。”蒲远说着，便送开了手。

　　江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蒲远被丢在原地。

　　此刻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他也能和江骛一起加入学校的龙舟队该多好，这样他们便可以拥有更多一起相处的机会了。

　　只可惜，时间不能重来，做错了的决定也没办法改正。

　　蒲远只能自认倒霉。

　　晚会也即将到达尾声，蒲远着急回去干活，也没时间后悔自责。

　　***

　　那次在河边邂逅之后，蒲远就再也没有偷偷去河边远看过江骛训练。

　　他一直把江骛的警示记在心中，没有再靠近危险的石头路，也没有再打扰过他的训练。

　　他心里憋屈得很，但又找不到人可以倾诉。

　　赵毅加入了学校的舞团，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泡在舞蹈室里练习。

　　陆然一心扑在学习上，基本上下了课就跑去图书馆看书了，根本不会待在寝室里。

　　而迎新晚会后的文娱部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布置过新任务。

　　蒲远尝尝独自一人闷在寝室里，无人可以交谈。

　　这根本不符合他原本对大学生活的期望，他不该在这样无边的寂寞中度过。

　　于是，蒲远想了很多办法，尝试着给自己找点事干。

　　可在高中憋坏了的蒲远，来到大学这么自由的天堂，根本没有一点想要学习的心思。

　　他有次跟着陆然进了图书馆，可坐在鸦雀无声的阅览室里，蒲远看了不到五分钟的图书，便忍不住打开手机来玩了。

　　奈何图书馆里手机不能发出声音来，蒲远的蓝牙耳机很快便没了电。静音刷短视频很没意思，蒲远目光呆滞，盯着一旁仍在专心看书的陆然看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如何做到能在这么无聊的环境里待上一整天的。

　　反正蒲远是做不到。

　　手机玩不尽兴的蒲远，很快便对图书馆失去了仅有的兴趣。

　　他跟陆然打了声招呼后便匆匆离去了。

　　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饭点，蒲远只得漫无目的地流浪在大街上。

　　他走着走着，碰巧来到了舞蹈室外边。

　　想着赵毅此刻应该在里面练习，蒲远便带着好奇，进了舞蹈室。

　　赵毅果然在，不过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无法自拔，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后门处的蒲远。

　　蒲远站了很久，见赵毅一直都在刻苦训练，于是也没打扰他，又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陆然和赵毅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根本腾不出时间来陪蒲远。寝室里更是压抑无比，蒲远就像一片凋零的树叶，被树干抛弃，被卷进了萧瑟凉薄的秋风里，随着瑟瑟的秋风飘荡在世间各处。可是，只要这阵秋风没有停息，树叶便始终无法停止打旋。他只能在空中永无止境地飞舞，不得停下休息，更是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去的地方都是大同小异，危机四伏，周遭的同伴都是冷漠疏离。枯叶在风中独自漂泊了很久，终有一天，他脆弱无比的身躯再也经受不住风力的摩擦，便在空中解散了。

　　树叶被磋磨成了细细小小的碎片，散落在各处，很快便化为了尘埃，不知所踪。

　　自此，他终于结束了孤独和劳碌，永远消失在了这个空荡无聊的世间。

　　可惜，蒲远并不是树叶，萧瑟的秋风吹不动他笨拙的身体，却能在他粉嫩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地泪痕。

　　蒲远又回到了河边。

　　虽然这里是江骛口中的危险之地，可蒲远还是被其深深吸引。

　　河边，垂柳下，这块地方好似有种魔力，一直诱惑着蒲远过来。蒲远也是轻而易举便上了当，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从这个角度朝前望，正好可以看到古桥最中央的位置。

　　蒲远许多次幻想过，如果他能站上这座古桥，那么便可知晓桥上的风景。

　　可如今的古桥还在修理中，也不知何时能够修好。若是等到他大学毕业了，古桥还是没有开通，蒲远不知道会在这里留下多大的遗憾。

　　今天没有在河面看到江骛训练的身影，蒲远觉着没意思，便也趁早回了寝室。

　　***

　　蒲远以为这样寂寞无聊的时光会一直持续到期末考试结束、寒假开启，却不料，在期末开始前一周，赵毅突发奇想，想带着他们三人去崖城游玩几日。

　　陆然是第一个答应的。

　　蒲远有些惊讶，总是将自己泡在图书馆里的书呆子，原本连晚饭都不肯出学校去吃的人，这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就连江骛这样事不关己的人，这次居然也答应了下来。

　　太阳果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或许是上天看在蒲远前阵子太过可怜的份儿上，才会赏赐他如此大好的机会。

　　蒲远当然也是珍惜这次一次出游的宝贵机会，立马应下了。

　　***

　　四人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出发。

　　崖城临海，这里的海滩很是精彩。

　　蒲远他们的第一站便是崖城最有名的海滩。

　　站在金黄色的沙滩上，蒲远可以看到碧海蓝天。

　　他可以尽情地在沙滩上奔跑，追赶着日落，享受着温暖舒适的海风。

　　他好久没有这般放肆过了。或许真是因为前阵子自己一人把消极的情绪压抑太久了，这次在海边，蒲远完全爆发出来了。

　　他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大声呐喊着，将心中的孤独和不服宣泄出来。

　　等到他玩累了，情绪也平静下来，脑子突然变得安静，大抵是已经将杂念清除干净了。

　　这时，他又看到了江骛。

　　方才他对着大海的呐喊声，想必都被这个家伙听见了吧。

　　蒲远并没有任何的羞愧，有些话，他其实早就想跟江骛说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

　　***

　　夜幕降临，夜晚的海风吹起来凉飕飕的。

　　蒲远从未来过海边，不知道海边气温的骤变。

　　下午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明明还暖滋滋的，到了夜里，失去太阳的庇护，居然会这么冷。

　　蒲远没有多带外套来，因此走在靠海的路上，浑身都冻得发抖。

　　“穿上吧，别冻感冒了。”

　　江骛把自己的外套掏出来，借给了瑟瑟发抖的蒲远。

　　“你不冷吗？”蒲远看江骛穿得也是很单薄。

　　毕竟是从西北来的，对于海边，定也是不怎么熟悉的。

　　“我扛得住。”江骛说道。

　　“哦。”蒲远也没跟他多客气，就当作是他这么多时间来冷落他的补偿。

　　蒲远理所当然地借过了江骛的外套，披在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

　　***

　　几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酣畅淋漓的海鲜大餐，还干了不少啤酒，反正到达酒店的时候，除了蒲远，其他人都有些醉醺醺的。

　　蒲远也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南方人，跟三个来自北方的汉子拼酒，居然还是酒量最好的那个。

　　或许也跟他从小所处的环境有关。

　　蒲远指引着迷迷糊糊的三人来到了赵毅先前定好的酒店。

　　只可惜酒店剩下的房间不多，只有一间双人房，另外订着一间则是大床房。

　　江骛也不知道怎么地，蒲远还没有想好怎么分配房间，他便自作主张把那张大床房的房卡抢了过来。

　　“诶，你……”蒲远欲言又止。

　　算了，反正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蒲远先将赵毅跟陆然送去了双人房，然后再一路拉着江骛进了大床房。

　　这家伙身上一股酒味，蒲远实在是忍受不了，便想着先给他除除味道。

　　想不到喝醉了的江骛倒是挺乖巧的，擦拭身体全过程都没反抗过，就这么瘫倒在大床上，享受着蒲远的服务。

　　“现在好多了。”蒲远用尽全力，将江骛扶正，随后也简单洗漱一番，便躺在了他的旁边。

　　熄了灯。

　　蒲远即使背过身去，却还是能够感受到江骛身体的传递出的温度。以及他身上浓郁的体香——这还是蒲远的初次发现。

　　这个家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诱惑的气息，期间好几次，蒲远都差点忍不住。

　　不过还好，天及时亮了。

　　蒲远看着衣衫整齐的江骛，终归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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