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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华儿,到家了。”陆时敏柔声唤着。
又试着低声唤了三两次,陆银华未有一丝醒来的征兆。
单薄的身躯靠在车壁上,头无力地歪斜着,眉头微簇,双眼闭阖,脸颊泛着潮红,手指正紧紧扣住膝上的金漆雕花书箱,指尖都扣得扭曲发白。
整个人睡得十分不安定。
自上车起,那书箱就被陆银华抱在怀中,不曾放下。
宫门外时,陆时敏心疼她肩伤还未痊愈,瞧着那沉甸甸的书箱,怎瞧怎不顺眼,欲从她手中接过书箱。
出乎意料地,她灵巧地侧身躲过他伸出的手,一脸顽皮地同他玩笑着,偏说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要夺了太后赠予她的心头好。
无论陆时敏怎么许诺绝不动她的宝贝古籍,陆银华都不愿他经手。
陆时敏只得轻叹,一脸无奈地刮着陆银华的鼻头,直说着“爹爹不动,快上车,夜风起了”,哄着她登车。
而待陆时敏与同僚道别后登车掀帘时,陆银华早已斜靠着车壁沉沉睡着。
见状,陆时敏只当她在宫中奔波累极了困倦,探身对驾车的松山嘱咐着驾车平缓些。
只是,车驾了有小半个时辰,到家时分陆银华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温厚的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华儿,华儿……”
蒙蒙的声音入耳,穿过迷雾般的梦魇,正在浓稠血雾中游荡的陆银华定住。
远处的月洞门前,在血色的雾中有个高大的人影。
是谁?
是父亲吗?
“父亲,父亲,母亲?小竹儿?不要丢下我,你们要去哪儿?等等我……”
那人影眼见着就要消散在飘渺的雾色中,陆银华心下浓烈的不安涌起,抬步狂奔,拼命地想要挽留住他。
再快一些,再快一点。
她离他越来越近,伸出筋脉分明的双手攥住他飘飞的衣袖。
那人回首,垂眸瞧着她,无悲无喜。
“陆姑娘?”
四目相对时,陆银华仰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不是父亲。
是五皇子,李旌祐。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离京去湘水赴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她家中。
呆了一瞬,陆银华呼吸猛地一滞。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
他执着剑,剑尖上挂着浓稠的血,往下拉着细长的血丝。
啪嗒落地。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陆银华,攥着他的衣袖使劲晃着,嘶喊,声泪俱下。
“怎么是你?我家人呢?你们把我家人怎么了?”
“华儿……”
清脆女声从李旌祐后冒出,乐昌自李旌祐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眉眼弯弯地瞧着自己,而手指往一处角落指着,天真清冽的声音响起,“华儿,你家人在这里喔。”
循着乐昌的指尖望去,那漆黑潮湿的角落里,陆府中所有人头颅堆叠在角落,面无血色,肢体杂乱,随意丢弃,鲜血四溢。
万籁俱寂。
陆银华瞳孔骤缩。
她不是救下皇后了吗?
为什么他们,他们皇族还不放过他们?!
为什么曾经救下她的五皇子成了斩下她父母头颅的刽子手?
乐昌,她们不是挚友吗?
“不要!”
蓦然,陆银华身子一颤,眼眸霎时睁开,眼珠震颤,头猛地一转,映入眼帘的是陆时敏关切的脸。
手中书箱跌落,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父亲。”
陆时敏见她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惊惧,关切道:“华儿?”
“父亲!”
骤然,陆银华猛地死死攥着陆时敏的手臂,唇色咬得煞白,胸腔下是一团乱麻的心跳。
“做噩梦了?是不是今天累着了?”陆时敏担忧地问着。
恰在此时,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陆银华霎时转头,映入眼帘的是正探身望向车内的孙清念。
她一手提灯,跳跃的烛光映在脸上,正略带埋怨道:“怎么到家了,还不下车?”
母亲!
瞧不见的地方还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应和着:“就是就是。爹爹,姐姐,快下来!我饿了,我要吃山药羹!”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不要乱动,是越来越重了,再乱动,妈妈我可抱不住你。”是薛妈妈絮絮叨叨的声音。
一个扑身,陆银华整个人猛扎入孙清念的怀中,不自觉地收紧环住孙清念的手臂,嗅着馨香暖意。
深深呼出一口气,“母亲,我也饿了。”陆银华喃喃道。
孙清念一怔,轻拍着陆银华的背,道:“做了你最爱的山药蒸蛋。”
噩梦……是的,她又做噩梦了。
那些都是梦,都是假的。
现在和梦里完全不一样。
大祭刺杀,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家人都好好的,都活着。
小竹儿也还在这个世上,那些都是只是幻梦。
只是……她越来越怕皇族了,连待她极好的乐昌,救下自己的五皇子,她都……畏惧他们。
一旁的陆银竹眼睛瞪得圆圆的,嚷嚷着:“哇,姐姐羞羞羞!”
奶声奶气的嗓音入耳,回过神的陆银华点了点头,松开拥着孙清念的臂膀,扭动着酸胀到麻木的脖颈,准备回身弯腰拾起跌在地上的书箱。
骤然,一阵刺痛酸胀感自脖颈如蛇般蹿入颅内,炸着一片片火花。
她急忙抬手扶住脖颈,眯着酸涩的泪眼,委屈巴巴道:“扭着脖子了。”
*
药油倒在手心,双手合十,来回使劲揉搓,点翠将微微发烫的手心贴着陆银华颈侧肌肤轻轻涂抹着推抹着。
陆银华眼眉收紧,忍着酸胀刺痛。
“还痛吗?”陆银竹趴在陆银华膝头上,皱着眉,撅着嘴问道。
陆银华抬手揉了揉她软桃般的小脸,道:“小竹儿给姐姐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真的?”
“真的!”
陆银华说着弯腰靠近,陆银竹见状深深吸了一口气,小手扒在姐姐的肩头,鼓起嘴巴,“呼噗,呼噗”地贴着颈侧皮肤吹着。
细密的微凉感喷洒在颈侧,惹得陆银华笑了起来。
陆银竹见姐姐笑起来,扑在陆银华怀里,“咯咯咯”地笑出声。
正拿着手绢将手上药油擦掉的点翠歪头,瞧着陆银华颈侧沾满了唾沫星子,憋不住笑,上扬的嘴角快咧到耳根。
因笑得太过,引得陆银竹疑惑望了过来。
点翠急忙抿嘴,压住上扬的唇角,神情极其诚恳地夸赞道:“二小姐真厉害,吹一吹就小姐就不痛了呢。”
“姐姐真的不痛了吗?”陆银竹扑在陆银华怀里,软声软气地反复确定道。
陆银华搂住小小软软的妹妹,脸贴脸,使劲地蹭了蹭,蹭得陆银竹蜜桃般的小脸泛红,小人都忍不住嘟囔着。
紧了紧手臂,陆银华这才心下舒坦极了,道:“有香香软软的小竹儿呼呼,什么都不痛了呢!”
陆银竹顿时邀功般道:“那以后,姐姐哪里痛痛,让竹儿呼呼。”
“好呀!”
陆银华瞧着面前水晶饺子般可爱的妹妹,眉眼弯弯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在她的脸上轻啄着。
又香又软呢,好幸福!
绝不可再行差踏错。
掀帘入内的薛妈妈提着食盒进屋,见屋内人笑作一团,笑着打岔道:“哎呦,我的两个小祖宗诶,还在这儿腻歪呢,弄好了去前厅用膳,大人和夫人等着呢。”手上动作不停,取出食盒中的汤盅放在桌子上。
陆银竹一听,不由举手欢呼道:“好!吃饭吃饭,姐姐我们去吃饭!”
薛妈妈侧手看向门外,一宫娥提着食盒步入,她垂首福礼道:“见过华嘉郡主。”
道:“郡主,这个是安神汤,太后命我等送来的。”
“太后说怕姑娘今日在宫中劳累,夜间怕睡不安稳,特地命我等送安神汤。”薛妈妈取出汤盅送到陆银华身前。
陆银华接过,瞧着候在门外的内侍一直侧身朝里面瞥着,眼眸低垂,眸色暗了暗,不多问,一饮而尽。
这是今日第三碗汤。
眸色晦暗不明看着空碗。
太后,她是真的心疼自己这个外姓郡主吗?
待薛妈妈接过手中空碗,陆银华起身走向内侍,“劳烦公公暮色后还出宫送汤药,多谢公公。”说着取出荷包中的银两放在他的手中。
内侍谢过,与接过空荡荡食盒的宫娥离开了。
待人影消失在暮色中,陆银华转身轻声道:“我们去用膳吧。”
陆银竹拽着陆银华的手指,甩着小手,一蹦一跳地穿过烛光荧荧的檐廊蹦到堂屋,飘香的饭菜摆满了一桌。
两人与父母围坐在一处,用着饭。
外间聒噪的蝉鸣混着漫天的星子,吱吱呀呀地淌进室内,天地间只余下那一方室内的其乐融融。
自那十一年前的徽州大火后,陆银华便闻不得肉味,吃更是吃不下去,仅用得下少许鱼脍和蛋类。
但近些时候好似好些了。
孙清念瞧着今日的陆银华似胃口打开,心中甚是开心,止不住给她夹满鱼脍,接着又舀了几勺蛋羹,放在一旁。
陆银华眉眼弯弯地捧碗接过鱼脍,津津有味地用了整整一碗半饭。
但见着她还欲添饭再吃,孙清念又急忙劝住,说吃多了夜里难克化,半夜胃里难受就不好。
一旁正埋头苦吃的陆银竹急忙搁下手中瓷勺,忙道:“今晚我和姐姐睡,她肚子痛,我就给姐姐呼呼。”
闻言,陆时敏喜笑颜开,抬手揉揉了陆银竹毛绒绒的脑瓜,颇是赞赏道:“我们竹儿长大了呀,都会照顾姐姐了!好女儿,来,让爹爹抱抱。”
“还没吃完呢,别扰她自己吃饭。”孙清念急忙拍下陆时敏掐在陆银竹腋窝的手,假意怒道。
而后转头和颜对着陆银竹道:“乖啊,好好吃饭,自己吃完这一碗,洗漱后,母亲就让小竹儿和姐姐睡呀。”
听着孙清念总算松口,陆银竹狠狠地点了点头,舀一大勺山药羹满满塞进大张的嘴,努力地吃着。
晚膳后,陆时敏去书房看书,而女眷们则围坐在庭院中,观星赏月。
陆银竹和紫苏两稚童嬉闹,而橘猫洒金蜷缩着肥硕的身子,躺在陆银华的腿间困觉。
薛妈妈和福妈妈则在一旁择着邻里送来的菜。
满园的人就这么缓缓话着家常趣事。
童趣嬉戏欢闹声不止。
忽而,陆银竹抬手指着月亮,惊呼道:“紫苏姐姐,看。天上的是不是个大玉盘,旁边还撒了好多饭粒,天上的神仙怎么不好好吃饭。”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闻声,闭眸斜躺的陆银华从藤椅上坐起身,歪头问到:“竹儿四岁了,母亲何时给竹儿启蒙?”
“不急,待她五岁再启蒙也不迟。”孙清念招手搂过玩得满头大汗的陆银竹,拿着团扇徐徐摇着。
点翠则拉过紫苏蹲在一旁,用着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还未擦完,紫苏就眼神切切地望着困觉的懒猫。
总算被人放开,就迫不及待地接着半个身子搭在藤椅上,手一下又一下地给睡在陆银华腿间的洒金顺着毛。
“紫苏要不要也去读书啊?”陆银华手放在紫苏小小的发髻上,探身问道。
紫苏抬头望着陆银华,眨巴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咧着个大牙,扑在她怀里,只傻笑,也不答。
“这孩子,还是啥也不说,这咋找得到她家里人。这两个多月里,松山都去官府问了好几次,府衙的官吏都说没有哪家村户报官说丢了孩子的。”福妈妈一边择着菜,一边嘴里叨叨着。
突然,福妈妈眼一亮,急道:“怕不是这孩子有哑疾,她家里怕她拖累,二两银子就卖给人伢子了?”
孙清念手中动作一顿,不经喊了一声:“福妈妈。”
薛妈妈皱着眉,连忙拍了福妈妈的手。
与此同时,陆银华下意识急忙捂住紫苏双耳,瘪着嘴望向福妈妈。
惊觉失言的福妈妈捂嘴,憨笑,朝着紫苏道:“是妈妈说错话了,紫苏不要生气啊。”
陆银华偏头上下打量着紫苏的神情,她整个人懵懵懂懂的。
顿时松了一口气,想来是什么也没听懂。
“母亲,我想着还是带紫苏再去荣兴街的济生堂看看。寻不寻得到她家人这或许真的看天意了,我们也没法。但这哑疾,济生堂的梅大夫说还有希望能治得好。”陆银华捏着紫苏的小手,问询着。
孙清念沉吟半刻,点了点头,道:“若是寻不到,就让她陪着竹儿一块儿上学。”
夜沉寒重,没一会儿,倦意袭来,院中人四散回屋各自洗漱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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