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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叶
老矿主嗫嚅了半天，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您能放我走的，对吧？”赭桐道，“当初问您的第一个问题，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呵！”
老矿主仍然气焰嚣张，然而确实没有阻拦。
赭桐曾两度离开老矿山。
第一次，是仙界还在时，为了寻找一个人。严格来说，她算是被诓骗来的矿山，在据说万事皆知的老矿主做了十几年苦工，最后得到的结果竟然是不可说。这也算答案？无力反驳之下，只能带着自己没剩下多少的积蓄离开。大约是因为她问题里提到的那位神君，向来强硬的老矿主竟然默许了一个矿奴不用卖命至死。
第二次是三千年前，刚刚结束了如魂灵般的漂流，她意识到除了这个地方，再没有哪里能给她解答。
“你想知道什么？”
“让仙界重新回来的方法。”
“你的代价是......”
一千年。
一千年的劳力，足以让人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当仙身也无法阻挡厚重的茧留在肩与手掌，当许久不曾见过真正的日光，再见时竟然刺眼得流泪，她逐渐意识到她当初答应待在这里的时间太长。
能够成功离开，是意料之外的事。毕竟最初她只是跟无数矿奴一样，在无路可走中坐上了牌桌，然后输得一败涂地，或许原本的一千年都不够还清。
大约是无可奈何，反正也不会更糟，于是她问了老矿主一句：
“您不会到最后告诉我，答案还是‘不可说’吧？”
“......”
那个深夜，赭桐唤醒了龙的骸骨。
矿山如今只有一半，剩余的一半在仙魔大战结束后、妖邦动乱的那段时间坍塌。曾经数不尽的矿主在漫漫时光中消陨，最终只剩下一位最胆小的，后来，他继承了老矿主的名字。
赭桐记得这里有龙，但没想到那条龙竟然能被她召唤，她只是记得龙女曾说过，她有一个弟弟与矿山的一名矿主走得很近，总是赖在人家那里不回家，难道矿山是什么好地方吗？矿主个个都驾驭着穷凶极恶的死囚，玩死一条龙不要太轻易，何况那个矿主据说“身娇体弱”——只有傻龙才会以为自己足够强，强到可以保护对方。
原来那条龙最后真的没有回家。
“......四殿下。”
烈风呼啸，龙骨盘旋上升，纷飞的烟尘和骨骸如同迟来的仪仗，唱起悠长尊贵的冕歌，没有生物能够抬头直视那双骷髅眼眶中幽幽的蓝火——这世间确实已经很久没有龙了。
长长的龙鸣之后，它载着那名矿山的囚徒奔向了界外。
然后停泊在人间的海岸。
海水漫过了它的头骨，那簇幽蓝火光却没有熄灭，幽幽地注视着远处已经离开海水的人类。
那个人类朝他喊着什么，但他已经死了，听不太懂。他只是附在龙骨上陪葬的一缕残魂，久久地守护着生前伴侣的骸骨，然而过了太久，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乍一听到，一个高兴过头，就飞了起来。
几千年的尸体经不起折腾，在消散之前，他附在风上，化作一串细小的光点飘过去贴了贴那个人的手腕，那里有他长姐的气息，但已经很淡了。
“往前走吧，你会见到她的......”
他听清了，原来这个人说的是这句话。
所有死去之物都将飘向幽冥。
第三次从矿山离开，赭桐还完债一身清，完全没想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悠闲地回到界门，这次总算能好好逛一逛这里的集市，天光渐暗，妖逐渐变多，摆摊的也从下午的聚在一起讲八卦干回了正事，十分卖力地吆喝。
赭桐拒绝了路边热情递来的“延年益寿神龟汤”，以及一些看起来就暗藏血光的宝物推销，最终在入口处获得了一份免费发放的地图......这样以后就不会再弄不清界门开在哪边了。
“哟，这里办得挺好的嘛。”一女子声音爽朗，从赭桐身边经过，也拿了一份地图，赭桐顿时后背冒汗，压低帽子准备快速离开。
“是不错。”一男子嗓音温润，穿着古衣和木屐，也从赭桐身边走过，“可以考虑在我们那办一个。”
“哇塞，摘星楼，好名字。”一个高挑的男青年衣着时尚，风姿卓越，语气快活，拽着身边人，“我要去看看怎么个摘法！”
被他拽着的黑衣男子快用衣服把自己闷死，恨不能蹲在地上走，全身上下都透漏着“这里活物太多了”的抗拒。
最后走来的是个白衣男子，他似乎对集市和前面略显亢奋的友人们都不感兴趣，只是被叫过来凑数的，他走向那个正在发地图的小妖，似乎也想要领一份地图，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没有发现自己，但赭桐还是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把自己哆嗦的右手收进了口袋里，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
可他直接自然地拿走了她左手上的地图。
看了几秒，又合上还给她。
“......”赭桐试图说点什么，但显然失败了。
前面的星君一看有人掉队，回过头来，一看乐了，“你们约好的？”
在此情况下，赭桐只能点点头，没看旁边人的表情。
“行，那你俩逛去吧。”星君开明大家长似的摆摆手，“反正待会估计也用不上你。”他对鸢白说。
赭桐有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这是什么诡异的新年活动吗......老矿主知道吗？
可赭桐不开口，鸢白也不说话，两人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僵持，赭桐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直到走到水边的树下。
热闹被树的阴影隔绝在外，集市灯火浅浅地扫过来，她发现这个位置适合做一个绝佳的举动，于是就这样做了——她拉住鸢白的袖子，在他唇上轻轻贴了一下。
“我是来还钱的。”
有了缓和气氛的前奏，坦白就变得容易。
“你教了我之后，我就能赢了。”
暗暗表达一下恭维。
“已经还完了。”
所以，可以翻篇了。
“......你问了两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他不会为难你。”鸢白终于开口。
她怎么知道老矿山这么坑呢？
第一个问“师傅”的去向，第二个问重振仙界，都和鸢白有关，他知道也不奇怪。
“你拖了几千年的债，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还了？”
“趁着刚学......技艺娴熟。”蹭的运势还在。
“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赭桐茫然地抬眼，看着沉默的鸢白。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什么，可最终没有被任何人听到。
半小时前，餐桌上。
“——‘某个时间’，是指什么时间？”
听完事情的真相，灼君严肃地问。
“当此世界分而六合之时。”如少道。
“......”
“别看我，”如少苦笑，“我当初答应，就是觉得这事不切实际，发生的概率太小。”
可谁能想到现在，仙妖人三者已经浑然一体，如果当年魔域真的开门，那魔也会加入其中，幽冥近期出现的异象，不也预示着将有变化？当五界合一，第六界混沌就是不请自来的事。
“那也才进展到一半，为何现在召唤？”有常不解。
“可能是钻空子吧。”灼君幽幽盯着如少，“进程中也算啊。”
“不，没到一半。”星君敛起笑意，“龙王重新面世，算是妖邦回归，融进人间，仙虽然生活在人间，但鸢乐山还没现世，等它也和人间融合才算。”
众人一齐看向鸢白。
于是，鸢白注视着赭桐。
今天离开家门时，那株小苗长出了第六片叶子。
赭桐深深地呼吸，压下颤栗。
......
半天前。
今天的金总也是准时上班。
赭桐推门进去，难得地没有看到小雀，一般他都会像家养鸟一样倚着这间办公室的窗前，直到主人离开。
“桐，有什么事吗？”
赭桐：“我想辞职，金总。”
“……”
金上京轻缓道：“具体原因呢？”
“一周后我会离开，我的工作已经交接好，这期间有事可以找我，辞职信已经发到您邮箱了，实在抱歉。”赭桐道。
金上京微微动了下眉，发给她？其实她不管这些问题。也就是说，对方不想被别人知道。
金上京注视赭桐两秒，随后缓缓道：“桐，不需要辞职，到时候我可以帮你隐瞒鸢白，就说你要去出个长差。但是你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赭桐略带苦涩地笑：“您不用替我隐瞒……”
她想也知道瞒不住，但她想，这一次鸢白应该也追不上她。
但她只是对金上京说：
“那样也好，多谢金总。我要去老矿山还钱，以前我在那里打工，赌/博输了老矿主很多钱，再拖就还不起了。”
大约是财神本神没见过如此一个打工负债的场面，一时怔住了。
她听说过老矿山，不过不知道它竟然如今还在。因为赭桐的财运确实是烂到没救，金上京半信半疑地点头了。
赭桐离开后。
“小雀，进来。”
金上京话音刚落，那清瘦的短发青年就从窗外翻了进来，脚步踉跄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因焦急和无措而染上薄薄血色，连眼神都变得鲜活，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金上京：“她说的是假的！”
金上京不禁笑出声：“我知道，这次不用你分辨。”
小雀呆呆地反应了一下，随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傻。
赭桐确实要去老矿山，可那不是她一周后要去的地方。
“不要让她走。”小雀说。
“告诉星君，做些假象拖住鸢白一周，给他多加一千只眼睛的工资。”同时，金上京说。
两人视线相触，小雀低了下去：“……是。”
金上京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想做就不做，想说什么就说。”
“我知道。”小雀抬起头，像是孩子般较真，“你说过。”
你知道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总是退让而后悔。
金上京看着他：“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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