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与狐狸眼

　　正午的太阳异常炫目，耀黑的迈巴赫仿佛世界末日般在高架上飞驰，被一个远处楼房的人抓拍到发到了网上。一时之间，视频底下的评论区热闹非凡，“霸道总裁找到他的在逃夫人了”“如果视频是雨夜将是绝杀”“之前说迈巴赫像出租车的给我解释一下”等言论层出不穷……

　　在医院停好车后，原寺灵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李新云的手机，但无一例外无人接听，取而代之的是告知他所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的冰冷的机械女声。

　　原寺灵从车里下来的那一刻，他的手机铃声就像重金属乐一样响了起来【痴情不是罪过——】，他看也不看是谁打来的，立即滑动手机的接听键捂在耳边道：“喂？喂？李新云？”

　　“他手机没电了。”胡钦羽的声音一直都很低沉，迅速解释了一下他打电话过来的原因。“我还在路上…现在情况很复杂——”

　　原寺灵两只手紧抓着手机，生怕错听了哪个字，而就在此时，李新云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喂。”

　　听到熟悉的嗓音，原寺灵握着手机的十指下意识地收紧，冷风将他的指尖吹得泛红。“李新云！”

　　“你怎么样了？没事吗？你现在在哪？我已经到医院了……”他语无伦次道。

　　“回去吧。”李新云的嗓音沙哑无力，他像是对胡钦羽说的，又像是对原寺灵说的，“我不去医院。”

　　胡钦羽的声音离手机有些距离，但在开了扬声器的加持下能清楚听到。“你的朋友醒过来之后就一直让我回头。我问他是不是想先去警局报案，他也说不去。”

　　“什么？”原寺灵先是一愣，随后鼻梁处皱出了阴影，对着电话大喊：“你在想什么李新云！！？”

　　他的声音很响，引得周围的人朝他看过来。

　　汽车另外一边的仇亿能听得到一点电话里的声音，可当他朝原寺灵走过去，原寺灵却下意识地侧过身像在避着他。仇亿心领神会，明白原寺灵这个下意识的行为是在找安全空间，于是停住了往前走的动作，也不去追问了。

　　医院的每条路上都栽满了绿植，香樟、铁树、罗汉松……即使深秋还是透着春的绿意，清幽的路径里时不时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舒展双臂拍着八虚路过，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太阳底下晒背。他们中间不乏好奇心旺盛的，听见原寺灵的声音就抬起头看过来，听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又收回了视线。

　　经过电话传出来的声音就像隔着玻璃说话一样，虑去了百分之七十的情绪，使得李新云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冷静，就像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回答一样。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们是为我好，现在就回家去吧。”他说。

　　如果不是知道李新云刚刚醒过来，原寺灵可能就要被他“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迷惑了。

　　“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一定很难受吧，但你现在应该去做个身体检查，万一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呢？有些伤多耽误一分钟就没法治了你知道吗？”原寺灵的声音因为情急有些颤抖，好似害怕李新云下一秒就会挂断电话所以说得很快。

　　他的耳朵背着太阳，在日光的照耀下透着橙红，隐约还能看到血丝。

　　仇亿靠在驾驶座的车门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苍白的手看，不自觉地摩挲着戒指边缘。

　　“我知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倒是家里现在一片狼藉需要人去收拾。等我想清楚了会再联系你的，不会用很长时间。这件事其实是我的错……”李新云的声音只剩下气音，最后半句话说到末尾就因为难以抑制心情而主动挂断了电话。

　　“你去哪儿？”

　　通话中的电流声戛然而止。

　　“喂？？”

　　原寺灵许久没听见回应，他拿下手机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儿通话记录的页面，对仇亿说：“李新云他不来医院了。”

　　他看起来思绪特别混乱，左右各挪了一小步才找准方向，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去首阳上桥园，去他家……他只有那一个去处。”

　　“先别急。”仇亿说：“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但现在我们应该配合他，给他点时间冷静。”

　　“他已经很冷静了。”原寺灵恍惚道：“我上一次见他说话这么冷静是在……”

　　是在两年前的派出所里。

　　车内开了暖气，被温暖气团包裹着的手心都热出了汗，可原寺灵一直很不安。今天一连串的事情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从来没有妥善地处理过消极情绪，只能以问问题的方式一遍遍在心里发问。

　　李新云为什么要在最后说是他的错。为什么要替那个人揽责。

　　“寺灵，你太过担心他了。李新云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成年人。你要相信他。”仇亿见原寺灵这么担心李新云，捏着方向盘，迟迟不做出动作，又道：“实在担心的话，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去找凶手，而不是跟着一起难受。”

　　“话是这么说……”原寺灵轻抿着下唇，垂着脑袋摇了摇，从两侧滑至额前的头发也随着他摇头的幅度轻微晃动。

　　安静了一段时间后，他在错综复杂的思绪网中握紧了一根看上去清晰的线，恢复了些许冷静，委婉地笑道：“你是对的。情绪解决不了问题。我这个人总是容易情绪化……我们先回家吧……”

　　仇亿深深地看了原寺灵一眼，有些欣慰，这才发动汽车开出了停车位。

　　一路上，原寺灵比去医院的路上还要沉默不语。明明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讨厌李新云，可他现在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

　　山上的小屋门口那块写着“寺灵医馆”的木板横倒在了草丛中，门也是虚掩着的，很明显有陌生人入室的迹象。

　　在进屋前，仇亿细心地挡在了原寺灵眼前，道：“我先进去。等确认过后你再进来。”

　　“嗯。”原寺灵点点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离玄关最近的地板上滴着几滴血，沿着血迹走到尽头处是在靠近长沙发的茶几端头。

　　除了血迹，地板上就只有一滩混着酒精气味的呕吐物，以及一台碎了镜头滤镜的佳能相机。

　　仇亿捡起相机开机检查了一番，如同李新云那般松了口气。但仇亿生性多疑，皱眉心想：“周围的景象几乎和出门前大致不差，为什么唯独相机会掉在地上？”

　　李新云在遇害之前是不是用相机做了什么……

　　满心的疑虑促使他打开相机，点进了相册。

　　在看到第一张照片的一刹那，仇亿深褐色的瞳孔就像受到强光照射一样猛地收缩，原本充满血色的脸顿时像抹开了粉一样变得惨白。

　　屋外的光线忽然变得异常刺眼，仿佛将他拉近了一个空荡荡的黑白世界中。

　　他的眼珠转到眼角，迅速扫视着周围的布局：地上横七竖八的拖鞋，茶几果盘上氧化发黄的苹果，精致到切成两半的蓝莓，以及地板上被什么毛线材质拂过的血渍……

　　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块拼图在飞速降落，而那些拼图碎片正在向他再现中午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嗓音，那个总是甜腻地对他喊着“哥哥”的人，在脑海中最后一片翻转着落下的拼图里露出了面目，并最终严丝合缝地卡在了施暴者头部的那块空缺处。

　　仇亿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握着相机的手背经脉根根皱起，甚至还能看到手腕因强悍的手劲不住发颤。

　　日光营营地照进来，室内像是金属器的磨砂面罩上了一层冷灰的阴影，静谧得落针可闻。

　　仇亿在地板上延伸的高大的影子似乎与中午这间屋子里的两个人影见了面，仇元的影子张着巨大的蝙蝠似的翅膀，轻而易举地裹住了底下孱弱的影子。

　　而此时，仇亿的影子背后，慢慢地，如破茧般张开了一对与仇元同样的，硕大骇人的羽翼……

　　屋外的原寺灵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心下生疑地抬步踏入了房间。

　　“仇亿？”他疑惑道。

　　在他的视角里，背对着自己的仇亿的手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仇亿抱着相机转身，微笑道：“现场不是很乱，看来他们没有发生过争执。”

　　“没有争执？”

　　原寺灵扭头环视着客厅，在看到仇亿脚前的地板时大惊失色，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没有争执呢，他可是被——”

　　被怎么样呢……他说不出口。

　　“这是李新云的相机。”仇亿说：“现场唯一受损的就是这台相机了。”

　　原寺灵两只手抓过仇亿手里的相机，刚刚一直是开着机的，因此他拿到手里的时候也是摄像的状态。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是在和什么人争夺相机吗？”原寺灵抬起头问。

　　仇亿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理性分析道：“按照李新云对相机的爱护，如果争抢相机会让相机有受损的风险，他肯定会事先主动让步的。”

　　“嗯。”原寺灵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但相机还是碎了。那是为什么？”

　　他皱着眉，随手点进了相册，里面都是李新云之前拍摄的视频。

　　“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啊？”原寺灵抱着相机上下端详。

　　仇亿原本轻笑了声，可在原寺灵的下一步动作中，他的眼珠却倏地盯向了相机的某个部位，并且时刻关注着原寺灵手里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

　　“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去动这台相机了，这也是证据不是么？安静等李新云回来和我们说吧。”他坦然自若地朝原寺灵伸出手，原寺灵则下意识地将相机还给了仇亿。

　　拿到相机的仇亿一边故作轻松地道：“我估计他也不太愿意告诉我们具体发生了什么。”

　　一边默不作声地将照相旋钮旋转至了录像模式。

　　“嗯……”对此毫无所察的原寺灵凝视着地上那串血迹，头皮发麻，很难想象李新云都经历了什么。

　　“对了！”他忽然道。

　　仇亿表情有一丝松动，抬眸盯着原寺灵：“怎么了？”

　　原寺灵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一股脑跑出门外，矮身在狐狸耳朵里摸了一番却什么都没摸到。

　　他又紧张地跑回去，大事不妙道：“不见了！”

　　仇亿问：“什么不见了？”

　　“钥匙，”原寺灵左右转了转，环视四周，“家里的钥匙不见了……”

　　仇亿的思路在此刻格外清晰，他无比细致地关怀道：“你别紧张，先在客厅找找，也许李新云开门进来随手放在客厅哪里了呢？”

　　原寺灵点点头：“你说得对。”

　　说完，他蹲下身在茶几边寻找钥匙，然而找到一半他就又敲着脑袋重新起身。

　　“我先清扫一下屋子吧。”

　　他说着，朝杂物间走了几步路，可是没走几步就又恍惚地走回来，喃喃自语：“应该要先取证。得先找个东西存起来，对吧？”

　　仇亿抬手制止了原寺灵。“不用了。”他说：“凶手很谨慎，现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地上的这些应该都是李新云留下的。”

　　“……”原寺灵抿着嘴，良久，问：“我们不是回来找凶手的吗？什么都做不了的话…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是啊，态度太过强硬的话反而显得奇怪了。仇亿很快调整了心态，拉着他慢慢走到杂物间前，打开门，从里面取出了拖把和水桶，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房间打扫干净等李新云回来。”

　　原寺灵凝视良久，随后两只手紧紧地侧抱住了仇亿，紧紧地，像把他当做了最值得信赖的依靠。

　　仇亿单手搂抱住他，抬着面无表情的脸，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杂物间里的各种工具，一张脸半明半暗，嘴里柔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有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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