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暗恋不成一气之下脱离师门

　　竹子紧赶慢赶寻原路返回，溜进自己的小茅屋，佯装熟睡。
　　没想到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
　　梦境支离破碎。先是是踽踽行于墨线所绘的崇山峻岭间，不慎惹急了一根语气很像落尘的线，被它拖入了一砚墨汁中，弄得浑身乌黑。紧接着“落尘”墨线把他拖了出来，塞进了草药搭成的牢房里，变成禾老插科打诨。其后又来了个柳晓霁模样的女子，眼眸似万丈寒冰，手持利刃，朝他肩膀刺来。女子笑声尖锐刺耳，利刃过处，鲜血淋漓。笑声越来越响，好似自远方骤然逼近，直到贴在耳旁，震得鼓膜欲裂。
　　竹子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喘息不已。
　　看看窗外日光，大约六更初，鸟雀呼晴，天已大白。外边号角催促起床，一声急似一声，只催得竹子一骨碌下了床。
　　天哪！他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不会有人注意他的黑眼圈吧?
　　他匆忙洗漱，汇入队伍等着盛粥。
　　无人与他搭讪，故有的是空当让他的思绪驰骋。
　　梦里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但印象极差。就好似高山冰层里掘出来的冰块子碰到肌肤一样寒凉透骨。
　　那女人是谁?莫非这里也有他的旧识？
　　今晚他得再去一趟。查查炎燚宗的案宗，顺便跟那女囚聊两句。
　　午时，谢蓁受罚，跪了一整天。炎燚宗的吃瓜群众照样有的是，闻风便直往集会空地赶去，叽叽喳喳好似乌鸦。
　　人嘛，总是无情的，不管他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只要犯事的不是自己，别人遭殃还是乐意看一看的。
　　竹子没去。他忽然忆起彼岸冥灵还没还谢蓁呢。转念一想，却不知该怎样还，亦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打算查完炎燚宗机密时马上潜入谢蓁屋内把那毒气搁那儿，但实在不愿原本天真无邪的少年再控毒。毒性灵气危险，极易暴走，于身体危害极大，最终甚至可能侵入心灵大脑，反控主人，使人趋向暴虐，走火入魔。
　　其实控毒者与毒质并不是主仆关系，而是合作关系。还是虎视眈眈、稍露弱势便会猛然反噬的虎狼合作。毒质给你强大的实力，你给它什么呢？寿数、健康和可以寄居的躯壳。
　　竹子宁可把这害人的东西驱入山林，但是毒质是谢蓁的，选择权也是谢蓁的，他无权插手。
　　也许就是“人的命，天注定”吧。
　　正道，邪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吧，谁也管不了，无论愿不愿意。
　　听闻谢蓁状况极为惨烈，竹子还是不由得揪心。虽说已是两路人，但他心底仍磨灭不了那个扶他帮他，向他讨馒头的那个孩子。
　　竹子带了两瓶伤药前往谢蓁处。
　　他敲了敲门。
　　谢蓁冷漠说道：“谁?”
　　竹子尴尬地哈哈了两声，道：“是我，竹子。”
　　谢蓁有些生气。
　　“不许进。”
　　竹子乖乖地推门进去，反手掩上了门。
　　谢蓁一身素白常服，趴在床榻之上，下巴搭在折叠的双臂上，眼睛细细端详着床栏上雕刻的曼陀罗花纹，神色不豫。
　　“叫你别进来。”他嘟囔道，别过头，面向墙壁，给竹子送了一个发丝乌润的后脑勺。
　　他后脑勺肿了个大包。
　　竹子见状，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愧意，但又不便直接与他道歉，故心乱如麻，手脚不知该放哪儿。
　　他挠挠头说道：“阿蓁……我给你带了两瓶伤药……”
　　谢蓁哼了一声，仍是不理。
　　“你……没事吧。”
　　谢蓁直截了当地怼了回来：“我有没有事关你屁事！我早就说过，我——”他喉结滚动，似有哽咽。片刻后，他才缓过劲来，接着道：“……我比你坏多了。”
　　竹子笑着说道：“阿蓁，你的好坏是你定义的，我的好坏是我定义的。你觉得你坏，我可不觉得。依我看来，咱们所有人本是一样的，如若误入歧途，仍有悔改之机，等改过来了，就是好的了。你看，我也做过坏事的。好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快收着吧，我那儿没剩几瓶了。”
　　他伸手将两个白瓷小瓶放在了床头案几上。
　　谢蓁注视着那两只小瓶，眸中疑云重重，神色缓和了下来。
　　“你都没有了，为何不自己留着?给我干什么？你又不欠我的。”
　　说道此处，竹子一阵汗颜。他明明欠谢蓁很多啊！
　　是他提供彼岸冥灵，帮自己开启铁门。是他在谢大人问起时推说不知。是他在谢大人将要发现自己时吸引他的注意力。
　　不管他是有意无意，他都欠谢蓁一个极大的人情。礼物易还，人情难还。所以，能帮衬一点是一点吧。
　　“我就是念在旧情，没别的意思。”
　　竹子看了看谢蓁的袍子，后背处已经隐隐有鲜血渗出，洇染了素白的布料，仿佛梅绽初雪。
　　竹子看着就心疼，遂问道：“还疼吗？用我帮你上药吗？”
　　谢蓁瞪了他一眼。
　　“不用！我又不是残了！”
　　竹子看他神情分明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兽，于是不再呆下去，出了谢蓁的屋子。
　　谢蓁小声道：“谢谢你的药。”
　　竹子脚步一滞，旋即又健步如飞起来。
　　……
　　是夜。
　　暗影森森，星辰廖廖。
　　那通往三司的茅舍似乎是个空屋，闲置着，床褥只是摆个样子。竹子第二次溜进去，那里仍没有人。
　　寻向路，降入地下，来到“案宗司”门前，竹子用彼岸冥灵打开了玄青的铁门。
　　案宗司里的陈设与兵司如出一辙，仍是看不到头的铁架与书籍绢帛。火光明灭，暗影绰绰。
　　竹子余光瞥见“桃花源史”四字时，心神骤凝。
　　桃源大地的历史会是怎样的？
　　他取下一卷竹简，目光徜徉于群蚁排衙的小黑字间，细心记背。
　　“天地本混沌，昔盘古开天辟地故分清浊两气。浊气为地，始称桃源大地；清气衍化为五行灵气游荡于天地间。初兽横行，分为诸多部落，纠纷不断。兽摄人魂为己用，不料人掌御气心功之法，反客为主。灵兽屠灭殆尽，惟余精魄化为灵气……”
　　这些竹子都知道。
　　“人分五大家族，秦薛程陶谢，共治九州。秦族主武道，薛族主卜术，程族主医药，陶族主韬略，谢族主御毒。然谢族见长之术阴毒难控，故人称邪道，余四族合力逐谢族于南兽域，自此销声匿迹。”
　　原来如此！果然有一个“谢族”！
　　竹子不觉呼吸加快，眼睛似乎要将脆弱的竹简瞪出裂缝。
　　“四大族互为制衡。秦族欲一统天下，吞并薛程陶辖地，以武力征天下，建大楚。”
　　“大地之核心乃是灵气至郁之地，桃花源。此树百年一开花，百年一结果，若繁盛时则日日有鲜桃。芬芳馥郁，可口怡人。曩者和者王腾散功充树心和之灵石，扬和之力熄战平乱，维系太平之景。然则秦族之征战散戾气，损和之灵石。大地自此和之力枯竭，再无强者至尊。”
　　竹子记得上一个达到白级——最高级——之人就是和者王腾了，自那时起，桃源大地最强之人仅达到过黑级巅峰。翠院前院长何清涟和乌衣社前社长吴羿大约如此，不过……再璀璨的星星终有一天也会陨落。二位前辈已用生命诠释了此理。
　　“大楚以武力威天下，终难服人，故四分五裂。”
　　文字戛然而止。
　　竹子心下想道：“却不知这谢族与炎燚宗有何关系。”
　　他猛地想起前日谢大人对谢蓁所说之话。
　　“虽然你是族中血脉至纯之人，但不可因此减免罪责……”
　　谢蓁听起来在谢族中地位不低。他到底是何身份?
　　旁边的架子上标有“四大家族”的字样。竹子取下几本册子细细翻阅。
　　第一本册子是关于薛族的。里头第一页画了一张详细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族谱。始祖名叫薛天，是有史以来第一占卜师。到了末梢处，薛悌的名字出现了，旁边还标注：“密临派弟子。”妻子是密临派三弟子李沁之——他的师姐。二者有一女，名为薛灵儿，她的丈夫是……此处被墨迹晕染，黑乎乎一大片，甚至掩盖住了他们的孩子。
　　这孩子是薛族的唯一余脉，仅剩的独苗。
　　会不会是……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名。
　　翻过薄而脆的一页纸，第二页是一首诗。
　　“灵聚树始，兽召人拥。溪竹山水，四者揭空。昔溪破衡，立楚霸权；今竹覆楚，世道和通。山水兼程，若遇则隆。不遇则舛，和灵析崩。崩即破焉，源树灭终。”
　　一三句竹子倒大致能理解，不过其余文字却是如读天书。大概是卜辞吧，毕竟薛族是占卜大族。天机不可泄露，若执意琢磨反而会引来祸患。所以竹子并不着意理解，而是默默记于心中。
　　册子后面关于薛族的记载大多略有耳闻，故竹子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跳过。
　　第二本是关于秦族的。同样是枝叶繁茂的族谱，同样是鼎鼎有名的先祖。
　　秦族的先祖名为秦芜，反不如他后人秦溪有名。秦溪是何许人也?大楚帝国的开国皇帝。
　　昔溪破衡，意在此。建立大楚，灵石委顿。
　　秦族的末代皇帝，就是当今圣上，名唤秦万霆，子嗣若干，大皇子（废太子）秦世则，二皇子（小凉王）秦世鑫，三皇子（当今太子）秦世炎，还有大大小小一堆皇亲国戚数不胜数。然而，有一个皇子的名字被抹去了。是六皇子。
　　竹子不解。涉嫌造反的废太子尚未被抹去名姓，怎么这个六皇子谱上无名?
　　唉！皇族的事太乱了。
　　往下一瞅，却又发现，七皇子后面紧跟着九皇子。
　　八皇子呢？
　　他心忖别看这族谱了，赶紧看点重要的，于是移开目光，放下小册子。
　　但那消失的八皇子仍在脑中阴魂不散。
　　“秦世则……秦世鑫……秦世炎……秦世竹……”
　　十二年前，安溪小村遭劫，无人幸免。他母亲失踪。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皇城的惨案，小凉王受皇族中人暗算……炎燚宗……“炎”燚宗！
　　三皇子秦世炎！
　　脑中陡然响起冷若冰霜的话音。那女子说道：“凌飞，束手就擒吧，你打不过我的。”
　　“不！”
　　“你的孩子呢？”
　　“不，求你不要伤害他！你、你要是过来，我就和你拼了！”女子嗓音因紧张而略尖，声音前所未有的凄厉。
　　“你让开，不然，你娘俩会死的更惨。”冷漠的声音一字一顿。
　　“好，你若是想碰我的孩子，须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女杀手沉默了，眼中似含着什么忧愁的往事。她喃喃回味道：“不要伤害她……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就算我死，也要保她周全……”
　　她忽地尖声笑了起来，声音刺耳，震耳欲聋。
　　“哈哈哈！原来如此！真是可笑……”声音骤然转低，尾音散入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中，沉甸甸地落了地……
　　江渺。
　　那个他母亲称为江渺的女杀手。
　　那个声音的主人。
　　竹子脑中似有什么东西错了位，刹那间波澜骤升，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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