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阶典

　　四人都吃了一惊。

　　安纪和宁叙都看向王行止，他一时间也愣在原地，平素总是背立放在后腰的手也不知所措。清透如冠玉的面庞上，迟来一步的惊喜缓缓驱散了茫然之色。

　　“你……你说我……有孕了？”尹悦颤抖着将手放在小腹上，偏头看着安纪。

　　安纪又牵起她的手，再仔细搭了遍脉，她都担心是自己弄错了，害他们空欢喜一场。

　　“是。”

　　这次她确信，她确实有孕一月了。只是这一个月，尹悦全然没有发觉，每天吃吃喝喝，蹦蹦跳跳，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也好，没什么心事郁结，即使她刚刚这样折腾一番，胎气还是平稳的。

　　尹悦实在未曾料到，她与王行止成婚不过才两月，这么快就要迎来第一个孩子，她完全都没做好准备，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忧：“止哥……”

　　王行止将手覆在尹悦小腹前的手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尹悦，笑眼温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这样告诉她，不要担心。

　　今日本是约着骑马，可现在马场内一片寂静，只剩几匹未牵回去的马，低头吃草。四人已回了王尹两人所住的夙宵堂。

　　“来，坐下。”安纪在美人榻上放好了软枕，拍拍空处，招呼尹悦过来。

　　“哦哦，”尹悦回过神来，靠在榻上，又将手腕递到安纪面前，“好了。”

　　安纪笑出声，“不是要给你把脉，刚已经看了，胎气平稳。”

　　“那你叫我过来做什么？”尹悦垂下手，放在小腹上也不是，摊在身子旁边也不是。

　　“虽说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多修养为宜。”

　　“……小纪，我。”尹悦看了眼立身在旁的两个男人，欲言又止。

　　安纪回头道：“王爷，麻烦你和王大哥去御医堂，让他们配些安胎汤送来可好？”

　　“嗯。”

　　两人走了后，尹悦坐起身来，抓住安纪的手臂，“小纪，我担心。”

　　安纪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我不知该怎么应对，我怕自己不适应，也担心这孩子，万一……”

　　安纪看向她，认真道：“悦悦，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胎气十分平稳吗？”

　　“为什么？”

　　“我推测是因为你素日都不把什么事放在心里，”安纪拍拍她的手，“所以，像平日这样快快乐乐的，好吗？”

　　见她眉头松动，安纪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又补充道：“至于这个孩子，我也一定尽心和你一起照顾他。”

　　尹悦情绪来去甚快，安纪不过几句话，她便抛下刚才的忧愁，抱上安纪，“小纪，谢谢你。”

　　宁、王两人拿着药回来时，尹悦已在榻上睡着了，安纪陪在旁边看书。

　　王行止吩咐丫头将药先用炉子煨着，向安纪道了谢，取了把扇子，坐在床榻边，替尹悦扇风散凉。

　　安纪悄悄退出了门，与宁叙一起往经韶殿走去。

　　“这一大早，真是难预料。”安纪感叹道。

　　因约着骑马，安、宁二人本打算先去马场，回来再换药。结果因为这稀里糊涂，突如其来的消息，回到殿里时，已日过中午了。

　　“看上去你倒比尹悦开心。”宁叙脱了上衣，背对着她，由她给自己上药。

　　“我不是开心，”安纪弯下身子，轻柔地搽上药膏，“我是觉得神奇。”

　　宁叙笑道：“你都学医这么久了，还觉得神奇？”

　　“是啊，学的越久才越觉得神奇，”安纪端详了伤口许久，预计着四五日后就可拆线了，“就因为神奇，所以悦悦才担心。”

　　“那你呢？”宁叙对着面前的空气，问了一声。

　　安纪脱口而出，“我还行，要是我担心，悦悦会更担心。”

　　她照旧给那道旧伤抹上祛痕膏，又听见他鼻间逸出一声轻笑，不知他在笑什么。

　　“不过，确实也太快了些，”安纪算了算日子，“悦悦估计还没玩够，就得束缚起手脚来。”

　　“嗯。两个人的时间确实短了些。”宁叙伤口已经恢复不少，安纪从昨日就不伺候他穿衣服了，他只得自己重新套上，再系好扣子。

　　安纪将换下的药棉纱布都处理了，才回来跟他商量：“悦悦第一次有孕，这几天我得抽些时间多陪她。”

　　“这是自然。”他虽希望安纪能常与自己在一起，但他不是个蛮不讲理之人。

　　只是他没料到，一连五日，除了每日给他换药，她都不曾踏足过经韶殿。

　　更别说像前些日子那样，愿意每天陪自己一同用膳，刻刻木雕，看看书。甚至他昨日一连去请好几次，却次次都吃了干脆的闭门羹。

　　这日，安纪正如平常一样，给他换好了药，准备回梧影堂拿上些医书，往尹悦那边去，却又听得吱的一声。

　　殿门被关上了，宁叙正背手一步一步往她面前走来。

　　自通了心意以来，安纪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对着自己又显出这副样子，冷峻淡漠，藏着丝丝压迫感。

　　“怎……怎么了？”安纪从前不怕，不知怎的，如今倒有些怕了。

　　日光透过门上的格栏，在地上投出一片阴影。宁叙停在影子中，一格一格的光影打造他身上，熠熠颤抖。

　　“过来。”宁叙的语气不容置喙。

　　安纪犹豫片刻，又挺起胸膛，装作无事的样子走到他面前。

　　“你究竟有多喜欢我？”

　　“啊？”安纪被这没来由的问题弄得脑袋一空，他问得直白，反而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之前听说她有喜欢的人，他只祈求着她不要抛下他。听她诉说自己心意时，他惊喜于那个人是他。可他越来越沉迷其中，欲望便越来越大，渴求着她也能多爱他一些，更爱他一些。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

　　这几日，这种欲望从他胸口涌出，流向全身，似岩浆般奔腾不止。昨日请她却没请来，又像是向岩浆投了数块冰。冷热相遇，“呲——”的一声，那水汽灼得他生疼。

　　这就是……占有欲？

　　可那只是她的朋友，他和尹悦较什么劲呢？

　　还是在北庭山庄这些日子，她总是若即若离，先是说他幼稚，后又心思挂在怜漪、密林遇刺还有尹悦身上。若不是他受了伤，相处的时间便更少。

　　她心里装的事太多，太冷静，冷静得让他患得患失。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你爱的人太多，对我只是担心而已。”

　　安纪懵了神，试探道：“你是……在吃悦悦的醋？”

　　宁叙只是摇摇头，下巴蹭在她头发上，弄得乱糟糟的。

　　“那你是怪我这几日没有陪你？”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宁叙将手臂收得更紧了，闷声道：“你说你喜欢我八年，可只有在出事时，你才愿意来看我，与我待在一起。”

　　酒醉那次是，这次受伤也是。

　　她说喜欢了他八年，可也只是听她说而已。这八年他不曾陪过她，是她靠着当年的喜欢坚持了这么久，到现在，又耗得剩了多少。

　　所以他明白，八年间自会有比他更重要之人，更重要之事。可是他不甘心，他就是要比别人多得到一点她的爱。

　　他越来越像她了，他还记得当初兰松晚宴，她昂起脸，朝自己说“我偏要有这样一人”，俏丽倔强。

　　安纪也心中不平，尹悦突然有孕，自己这些天在三处跑来跑去，本就有些累。今日又听见他怀疑自己心意，更是满腹委屈。

　　她都告诉过他，这八年来，她心悦的唯他一人。八年后，她又与他经历这样多的事，早已坦诚相待。

　　可今日，他的诘问是那样刺耳，仿佛在说，她喜欢他八年，不过是看他可怜，找的借口罢了。

　　越想越难过，安纪伸手推他的胸膛，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

　　宁叙却不放开，固执地拥着她，似乎在等她的一个回答。

　　“放开。”
　　“……”

　　“你既觉得我在骗你，那还有什么好说？”
　　“你骗我什么？”

　　安纪不再说话，只是用尽了力气，想将他推开，甚至都忘了他背上刚拆了线。

　　一声闷哼，宁叙左手松开了些。安纪趁势转了一圈，从他右臂中逃了出来。

　　宁叙额上已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粘住他散出的碎发，右手搭在左后肩上，微微喘气。

　　离他几步的地方，安纪瞪着他，眼圈微红，伸手胡乱顺了顺被他弄乱的发顶。

　　见他捂着肩，才反应过来，方在挣扎得太狠，可能将他伤口弄裂了。

　　一瞬间，心疼又涌上眉头。可一想到他刚才说的，她对他只有心疼，委屈闷气又很快攀上高地。一时间，她也被这些复杂的情绪裹挟着，昏了头。

　　她不再看他，咬了咬嘴唇，冲出经韶殿。

　　-

　　“啪——”一声惊响，夙宵堂的木门撞上墙壁，摇摇晃晃地又被反撞回来。

　　安纪踏进殿，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下。

　　“怎么了？”王、尹两人同时看过来，他们还未曾见过安纪生这么大气。

　　安纪快步走到王行止面前，怒气未平，“王大哥，你会因为一点小事怀疑悦悦对你的心意吗？”

　　王行止微怔，笑道：“跟王爷吵架了？”

　　安纪闷闷地在床边坐下，“我不过是这几日多来。”

　　王、尹相视偷笑，尹悦道：“可不是多来。你来的次数，还有待的时间，连止哥都受不了呢。”

　　王行止咳了一声，“小纪，你别误会。我也是想和尹妹单独多待待。”

　　“我……真的来得太频繁了？”安纪有些底气不足，忽然又抬高声音，“就算这样，也不是他怀疑我心意的理由。”

　　“那你是什么心意，告诉过他吗？”尹悦直接问道。

　　安纪怒气未消，哼了一声，“怎么没告诉，我早跟他说过，他是我八年来一直心悦的人。”

　　“是他？”尹悦也被吓了一跳，瞬间声音比安纪还大些，忽然又犹豫道：“小纪，你不会是怕伤到他，那次着急忙慌的，随意扯了个理由吧。”

　　“你也觉得我在骗他？”安纪腾然而起，想到尹悦还有孕，声音越来越小，听上去倒像是心虚了。

　　尹悦赔着笑，拉她坐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你这些年瞒得这么好，连我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太过突然。王爷是置身其中的，就算一时惊喜信了，可后面冷静下来，也总是会担心，你是不是哄他的。”

　　王行止笑着附和道：“是啊，小纪最会打算盘，把人哄得团团转了。”

　　“可是我说的是真的。”安纪急着分辩，她平日确实找理由哄骗他不少次，可这件事，她从未骗过他。

　　王行止道：“可是若别人感受不到，自然会有疑心的，”他敛起神色，“小纪，王爷是真的担心。你可知，他曾单独来找过我们？”

　　安纪回忆起他醉酒那天，离征说，他和王家夫妇见了面，却不知道是他主动去找他们的。

　　“他说，他此前未曾有过心悦之人，又担心你们相处年岁不足，缘分不深。”

　　尹悦瞄了安纪一眼，语气带笑，点出关键。

　　“王爷在不安呢。”

　　他……不是在幼稚地吃醋，不是在无理取闹，是在不安。

　　安纪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上却还在为自己辩解，“可他说，我去找他，只是因为他受伤了。”

　　王、尹两人笑而不语，默默地盯着她。

　　他说的……好像也没错。

　　从两人到北庭山庄以来，十几日之间，除了帮他上药，都是他来找的自己。

　　“那……他也不能那样啊。”

　　“哪样？王爷骂你了？”尹悦正色道。

　　安纪讪讪地缩回了脖子，“那倒没有。”

　　细细想来，方才是她一时间没冷静下来，被自己脑补出的理由气到了。

　　他虽然语气冰冷，可抱她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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